06 暴雨：小盛，你陪我去死好不好
高启盛怔怔地看着他，过了许久，像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三天了，他越发肯定，阿盛对哥哥的感情比起他的太复杂，愁肠百结，宛如紧紧纠缠的线头，丝来线去无法厘清。 他静静地坐着，看上去那么孤独寂寥，仿佛快要和身后苍白的墙面融为一体，空洞的眸中倒映着无尽的荒凉。 “阿盛，你对哥……”他迟疑着开口。 问到一半，他忽然莫名害怕，不敢继续。 “你有没有发现，我来这么久，你从来没问过我一个问题？”阿盛忽然道。 “什么？” “以后你有没有结婚，有没有孩子。” “我……” “你潜意识知道自己不会结婚，所以才没问，换作其他人碰到这种情况一定会好奇。” 是这样吗？高启盛的心一颤，隐隐有一些可怕的念头呼之欲出，赶紧摇头将它们驱逐出去。 “那能说明什么？” “你以为你能接受哥结婚，其实你不能，等明白过来一切都来不及，”阿盛的嗓音清冽，一字一句像深冬的寒冰一般无情，“哥会爱上陈书婷，会对她儿子视如己出，会照顾他的小家，他再也不会时刻把你放在第一位。” 高启盛猛地转向他，瞪大眼睛僵在原地，仿佛听到这世上最难以置信的事—— “不可能！”他下意识否认，心却好似被拴了块石头，直直地沉下去。 “有什么不可能？”阿盛的笑尖锐的像一把刀子，直戳进他心窝，“一口一个陈姐那么亲热，你不是也觉得她不错才支持哥跟她交往吗？” “那是因为……” “那是因为你想通过她认识陈泰，攀上这棵大树。”阿盛打断他。 “哥……” “哥这么想，你也这么想，没错，”他再次打断，“但是哥对她不止是利益，也会有感情，她会取代你的位置。” 高启盛瞪着他，像在看什么不可理喻的怪物。 “看你这副表情，”阿盛讥笑一声，充满嘲讽与不屑，“我终于知道当年我有多蠢、多天真。” “你在胡说什么，是不是疯了，”高启盛皱起眉头，气的脸色微微涨红，“虽然不知道你具体发生什么事，但我肯定哥有了小家也绝不会丢下我，这么多年哥付出了多少你都清楚，就算……就算他结婚了有一些冷落你，你也不该这么说他。” 阿盛的表情越发鄙夷不屑，他话音刚落，他就发出一连串讥讽刻薄的笑声。 又来了……高启盛暗暗咬牙，攥紧了拳头，又是这种“我什么都懂却要陪你这个一无所知的蠢货在这浪费时间”的表情，立起来的额发显得面部轮廓更为冷峻，冷笑时扬起的眉毛和眼尾让整张脸充满毫不掩饰的冷酷无情。 他怒不可遏，忍无可忍道： “你一直说哥怎样，究竟是哥的问题还是你的问题！你对他存的什么心思？我早就想问你了！你说哥不把你放在第一位，你有良心吗？他结婚了又怎样，我永远是他弟弟！” “啧啧啧，真可怜，别人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你这个弟弟算什么？连过个生日都要看嫂子脸色，你算个屁！你他妈什么也不是，她想让哥来就来，想让哥走就走，哥去哪她说了算，”他的表情渐渐狰狞，狂笑不止，“你完了高启盛哈哈哈哈你连条狗都不如，狗都有家你有什么你——” 啪—— 高启盛眼瞪的通红，手停在半空，胸膛急速地起伏着，阿盛被打的脸偏向一侧，一动不动。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阿盛，眼底闪着森冷怨毒的精光，嘴角扯出阴鸷可怖的笑，喋喋不休歇斯底里，状若疯癫。 “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如果以后我像你这样不如死了算了！” 他颤抖着高声叫道，阿盛忽像被惊醒的猛兽猛地转过头，恶狠狠地盯住他，怒火如风暴般朝他席卷而来——他被猛地掐住脖子，重重的按倒在沙发上，“死？” 阿盛缓缓逼近，眼底染上烈焰般的赤红，“死对你来说这么容易吗？” 他愈发用力，空气渐渐变得稀薄，高启盛喘不过气，抓着胳膊极力挣扎却被掐的更紧，只见一双居高临下暴怒的眼，“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居然能大言不惭的指责我没良心，真是好笑，还问我存什么心思，你不如多问问自己。” “呵呵……你又……知道、什么……”高启盛喘着粗气，从齿缝间蹦出零碎的字眼，“我……才不会……像你……一样……” 阿盛嗤笑一声，用膝盖顶住他挣扎的腿将他牢牢压在沙发上，借助位置的优势钳制住他。 “是啊，你死了就不会像我一样，”阴冷的笑容下透明镜片闪着渗人的光，宛如恶魔的诱哄，“也省得我和冥顽不灵的人白费力气。” “想让你避开我走错的路，看你这副蠢样子又恨不得干脆杀了你，你每次都在提醒我，我过去有多愚昧无知自以为是，我真恨我自己，怎么办，感觉好没劲，”荒谬的话语自那双无情的薄唇吐出，他的眼神渐渐变得疯狂，嘴角勾起阴惨惨的笑，“要不你陪我一起死吧，我实在不忍心让你重蹈覆辙，被警察打死还不如被我掐死，少遭六年罪，活着其实没什么意思。” 高启盛头晕目眩，脸上烧的发烫，全身血液涌向头顶，视线渐渐模糊…… “小盛，你陪我去死，好不好……” 手上的力道渐渐加重，濒死的幻觉如潮水涌来，脑海里残存的意识如同海面易碎的泡沫，伴随着零星微弱的浮光，他掉入深邃的海底，四周弥漫着无尽的黑暗，不规则的呼吸声在耳边回响，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身体逐渐失去力量，坠入最深处…… 阿盛…… 咳咳咳—— 束缚消失，他猛烈的咳嗽着，头抵着沙发努力仰起脖子，拼命地大口呼吸，眼前的黑暗带着扭曲的幻影渐渐消失，视野透进光线，脖颈上残留的触感令人不寒而栗…… 空气里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险些杀死他的人还在一旁。 高启盛起身飞快地冲出家门，顾不上换鞋，呼吸急促而深重，心跳声在耳边回荡，像是追赶着他的恐惧，一直在追逐，无法停歇。 ＊＊＊＊＊ 下午三点忽而乌云密布，笼罩了整个天空，没多久便下起暴雨。 高启强接到陈书婷电话，让他今天不用去学校接孩子，下这么大雨不方便，她自己去接就好，又聊了一会晓晨，说晓晨最近越来越依赖他，动不动就喊着要找高叔叔，听得她耳朵起茧，最后叮嘱他晚上估计也会下大雨，没顾客就早点打烊，回家休息。 高启强站在离店铺有一段距离的拐角处，握着电话，笑容不自觉的荡漾在嘴角，带着几分甜蜜欢欣，本来约好今天见面，他知道陈书婷心疼他，刚认识的时候以为是个强势的女人，接触多了才发现明艳耀眼的外表下那颗善解人意温柔的心。 还有晓晨，活泼可爱，这么小便没了亲生父亲实在可怜，除了偶尔调皮大部分时候都乖巧听话，一见他就冲他笑的天真灿烂，拉着他做游戏。 挂断电话，高启强仰起头看着雨水倾泻而下，落在地面溅起闪闪水花，明明天昏地暗，却感觉每一滴雨像是来自天空的礼物，竟无一处不美。 忽然，他瞥见对面街边一个身影似有些熟悉，凝神看去，已消失不见。 高启强回到店里，看一眼空荡荡的收银台，不知道小盛今天在哪里和同学见面，下这么大雨等下回家方便吗。 想到这不免担心，他打给高启盛，提示无法接通，又试了几次还是无果。 刚刚的喜悦一扫而空，望着外面的大雨，他忽觉一阵惆怅。 狭窄的小巷里高启盛躲在一个竖立的招牌后，敲打在塑料牌上的水珠时不时溅到脸上，被雨水淋湿的衣服黏在身上，冻的他瑟瑟发抖。 只是再冷的雨，也不如刚才亲眼见到的那一幕令他心寒。 那是他从未在高启强脸上见过的笑容，温柔甜蜜，还带着几分腼腆，从小到大，他见过无数次哥哥的笑，从未有一次是这种模样。 那些他存放在内心最深处的隐秘念头，今天被毫不客气的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失魂落魄地走进雨中，暴雨如子弹击打在身上，疼痛感传遍全身，淋透的衣服贴在皮肤上与雨水融为一体，镜片早已糊成一团，他摘下眼镜，视线一片模糊。 风怒吼着，吹得树枝嘎吱做响，他抬头仰望天空，只见乌云密布，遮蔽了整个世界，雨帘如瀑布般垂落。 「别人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你算什么……他再也不会时刻把你放在第一位……」 脑海里回荡的声音纷至杳来，脚下的拖鞋在暴雨中寸步难行，他索性甩掉，赤脚踩在雨里。 「还问我存什么心思，你不如多问问自己……你每次都在提醒我，我过去有多愚昧无知自以为是……」 路上太滑，他艰难地挪动脚步，似乎有人在对他指指点点，以为他是怪胎是疯子，他恍若未闻。 「小盛，你陪我去死，好不好……」 一道闪电忽然划破天空，刹那间白得耀眼，雷声如巨鼓轰鸣，轰隆隆自天边传来，震得他耳朵嗡嗡作响。 他如梦初醒，拼命往家的方向奔去，阿盛……阿盛…… 雨水将地面冲刷得泥泞不堪，沙砾和碎石狠狠嵌入足底，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疼痛，每一次脚着地，溅起的泥浆混杂着雨水击打在小腿上，冷得刺骨。 无边无尽的狂暴雨幕中快要看不清家的方向，他想起打在阿盛脸上那一记重重的耳光，心脏传来一阵绞痛，暴雨捶打着身体将疼痛放大，他快要无法呼吸——那癫狂的笑容之下是怎样四分五裂、支离破碎的一颗心？他无法想象他究竟承受了多少煎熬，吞下了多少痛苦，才将自己折磨成这副模样。 高启强握着电话甜蜜腼腆的笑，阿盛低垂着头一脸惨白寂寥，在脑海里交替闪现，他的嘴角情不自禁扯出一个怪异的弧度，这荒谬的命运，可笑的自己。 ”阿盛——” 顾不上雨水流进嘴里，他声嘶力竭地叫着。 “阿盛——” 声音淹没在暴雨中，如同微不足道的一缕风被瞬间吞噬。 一阵狂风裹挟着硕大的雨点猛然袭来，他一个踉跄，像被打入大海的飘萍，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跌进一片泥泞。 他蜷缩在一片污泥中，嚎啕大哭。 身体忽然离开地面，一双有力的手将他从泥泞中捞起，他站立不稳，摇摇欲坠，跪坐在地上，一只手顺着雨水抹去他脸上的泥，他在雨幕里艰难地睁开眼—— 漫天的雨无法淋湿这缕游魂，只能无奈的穿透而过落回地面。 他没戴眼镜，隔着雨水看不清，身体先一步做出反应，扑上去使尽浑身力气紧紧抱住。 他的手指深深陷入他的背部，没有一丝缝隙，呼吸急促，心脏快要跳出胸膛，如果命运是危险莫测的汹涌深海，他快要溺水，阿盛是他唯一的浮木。 高启盛松开手，捧起这张与他别无二致的脸——干净整洁，不沾雨水，衬得他自己被淋湿成几绺的刘海看上去更滑稽了，他靠过去，抵住光洁的额头，望向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 雨淋的他几乎睁不开眼，待终于看清，他的心从未跳的这么快—— 他偏过头，引领雨水的潮湿覆盖那双薄唇，捕捉到微微的颤抖，他的手扣在阿盛耳边，凶狠地压过去，唇舌交缠之间萦绕着黏腻湿润的水汽。 眼泪再也不用压抑，潸然而下，混入雨中，混入吻里，混入这渺茫无际的命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