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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曉星塵到了倫敦,有良師益友,生活一切順風順水。 然而薛洋這邊卻不是那麽一回事了——戀人出國沒多久後,原先和他有長久合作的出版社便換了血,老劉編被裁,編輯部裏也有許多熟人頂不住壓力而離職,剩下來的則都不是些甚麽好啃的骨頭。 薛洋投的書稿再一次成為眾人爭議的對象,選題論證會上,有人提出,薛洋要麽換個出版社合作,要麽就把寫書的方向改變。 他在眾目睽睽下反駁那些可笑的說辭,卻是徒勞無用的;選題委員要求他拿出結果證明自己,若證明不了,就答應他們新開的條件,或者連人帶稿滾出去。 青年氣不過,便趕在金烏西墜前餓著肚子寫下一本新書的大綱,接著又用極限的43天趕出55萬字,終於在飲食不穩定、每日4小時睡眠、心情躁鬱的情況下將書完結了。 可惜竹籃打水——枉費功,這含辛茹苦的幾十萬字,最終還是被選題委員會以僅僅三句話否決了。 薛洋就此解除了與該出版社的合約。 他跟曉星塵隔著八小時的時差,倫敦夏令時天色沈得又晚,倆人便一個白晝,一個黑夜。曉星塵報喜,薛洋卻報憂。 不久,曉星塵從薛洋口中得知了出版社的事,明白青年如今的處境惡劣後,便也不太敢在對方面前提及一些興致勃勃的事。他理解薛洋壓力大,無法與自己現下的生活共情。 但是這樣漸漸的,他們之間的話題便少了起來,越來越少......直到最後,倆人能聊的居然只剩『早/中/晚好,你吃飯了嗎/我睡覺了哦』...... 再然後,薛洋主動打給他的電話僅在一個月裏響四次。 康斯坦丁的學徒,也是要接受試煉的,臨近測試月,曉星塵投入練習的時間也愈來愈多,分出去的精力就不知不覺中減少了。 直至瘋狂的畫了四十天,經歷了每天只睡四小時、渾身衣服沾滿顏料、吃著飯若是靈感一現,哪怕手裏有油也要抓起筆在畫布上塗塗抹抹的生活......他終於通過了測試。 而此時後知後覺,薛洋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聯繫過他了。 他倒在床上休息了半天,恢復精神後便馬上拿起話筒給對方打過去。然而撥號響了好久,無人接聽。他又疑惑地打給了出版社,聽到那陌生編輯的聲音,才恍然意識薛洋早已不同他們合作了。 屋外忽然有人叩門,一個學徒的聲音道:「老師有話跟你說。」 曉星塵無奈放回話筒,沿著臺階緩緩走下,康斯坦丁站在一片逆光的暈影裏等他,見他來了,先是上前一個擁抱:「噢,我的孩子,很抱歉有件事一直瞞著你。前不久,一封跨國書信在你備考時寄到了我這裏,上面有你的名字,我擔心影響你的試煉,這才交予你。」 老人又拍拍他的肩,目光深邃而精明:「我希望你不要太在意這件事。」似乎在為自己的行為二次道歉,又仿佛另有他意。 曉星塵接過這封貼滿了異國郵票、蓋滿章,飽經風霜的信封,目光久久停留在寄信人的名上:薛洋。 打不通對方電話教他想起一些不太好的回憶,即便心中已隱約有了猜測,但真正看清信的內容後,曉星塵依舊心痛得握不住手裏畫筆。 一旁調色的學徒被他的動靜影響:「你怎麽了?」 曉星塵眼神放空,虛望著前面,視線卻非聚焦於畫上,呼吸亦輕緩得近乎察覺不到。過了半晌,他才鬆開信紙,撿起地上的畫筆。 「沒甚麽。」 (十四) 焉敗的花瓣落入畫家用以洗刷筆具的水筒,在不斷旋轉的水流裏暈眩,逐漸扭曲了時間與空間,成為酒杯中晃動的冰塊。 金光瑤看著薛洋終於停下來抿一口酒,搖著頭感歎道:「真狠啊,四十天......就等來你一句分手,甚至不是親口的。」 「糾正下,是一行。」 「既然你們早在異國時便分了手,那後來又怎麽......」 「因為我找他復合了。」薛洋漠然打斷道。 金光瑤訕笑道:「你是在跟我說笑麽,成美......當初做的那麽絕情,你竟然還會找他復合?」 「是啊......」薛洋摩挲了下杯口,目光昏沈,「所以我遭報應了。」 (十五) 留下信裏的一行分手後,薛洋好整以暇地走出郵局,他感到心中靜無波瀾,心嘲自己果然無法理解戲劇中那些角色失戀後痛徹心扉的感悟。 提出分手,是因為那時的薛洋身心俱疲,起初究竟是甚麽讓他倆在一起的呢,曖昧的荷爾蒙、同樣懷才不遇、互為彼此繆斯?青年其實是個很自我、自私的人,他只能理解自己同樣擁有過的心情,而其他,他不理會亦不體諒,是個撕下溫恭偽裝後徹頭徹尾的混蛋。 他感到與曉星塵在一起再沒有過去那般愉悅的感受,餘下盡是折磨。自己的生活已很難安定下來了,而畫家又在干擾他;薛洋猛然憶起自己的心脫離掌控的那天,也是如此不安,嚴重逾越了界限。早知如此,他認為,或許是時候,要把他的軟肋——從生活中剔除了。 回家沿途的景色在他眼中前所未有的明晰,他聽見午後的廣場有小孩追逐的步聲和扯開嗓子大喊,他看見過路行人可笑的肢體相觸、攀談著柴米油鹽,空洞的心毫無知覺。 後來,薛洋不得不放下某些偏執,終於又找到了家願意與他合作的出版社。沒了兒女情長的雜念,他開始專注自己的生活,再度開始撰書,可漸漸的,他發現,沒有怫鬱,內心的空泛才是這場愛戀的後遺症。 他的行事愈發似一匹失控的孤狼,隨心所欲、裝聾作啞、失無可失。他踢開酒館的門戶在眾人面前大放厥詞;他將理性摔碎,踩在上面跳舞,對慎重輕蔑地彈起指頭;他沿著奇怪的道路,喝得爛醉墮向滅亡。 而無論如何,他都逃不出曉星塵編織的那片陰影。 (十六) 過了三年,薛洋終於忍不住拜託倆人的共同好友,也就是一開始引薦他與對方合作的那個人——魏無羨。 魏無羨和薛洋的工作差不多都是一個性質的,所以他們算是共事,而巧的是,魏無羨的母親是繪畫出身,也曾是康斯坦丁的門下學徒。 薛洋做了很久的思想鬥爭及心理準備,才無視了魏無羨那位同性伴侶複雜的眼光,讓魏前輩作為仲介,聯繫上了研學結束已歸國的曉星塵。 他並不知道曉星塵得知自己想跟其復合的最初感想是甚麽,他們之間分手後便再沒有一次正面交涉,都是通過魏無羨轉交的信件溝通。 曉星塵在回覆薛洋的第一封信上說,他是一個孤獨的人,如果青年的請求是出於他們之間可能還殘留的情感,他可以一試;但倘若薛洋只是出於好玩,妄圖以此報復戲耍他,恕他不奉陪。 薛洋拿到回信後,又花了一整晚,將一封長信寫完遞到魏無羨手裏。於是次日傍晚,青年的通訊簿裏再度有了畫家的聯繫方式。 這便是他們的第二次開始。 然而這份失而復得的戀情在開端,似乎就註定伴隨了不定性與懷疑。 (十七) 復合的第五天,薛洋就聯繫不上曉星塵。 他們復合後,一時間都不知怎麽面對彼此。若太過親密,過去的心結還沒解開,倆人都有種逢場作戲的感覺,若過於生疏,又像是在耿耿於懷、放不下過去無從談未來。因而都心照不宣的沒有像從前那樣馬上選擇同居。 那一日,薛洋本是預定了座位要與曉星塵一起用餐,他和畫家在電話裏多聊了幾句,不料出版社的編輯卻在這時找上門來,要求他立即為某報刊多寫一篇廣告性質的文章,被編輯催促後,他只好跟對方匆匆道別,並叮囑曉星塵來他家樓下接自己。 然而就在電話掛斷前幾分鐘,他似乎從曉星塵的語氣裏聽出一絲不對勁,可他仔細回想,又沒發覺自己有哪里惹畫家不快了。編輯就坐在他身旁,要親眼看著他把稿子趕完,工作迫在眉睫,他只好先埋頭做事。 待忙完後,距離約定時間還不剩一刻鐘,薛洋便索性蹲坐在自家樓下,又等了會兒,眼見就快准點了,人還沒來,他便拿起BP機聯繫對方。 出乎意料的,傳呼臺發出訊息後,他並沒有得到畫家的回應。 驚人相似的經歷,他幾乎一下便反應過來曉星塵這是把他們間的通訊斷了。 他捧著BP機癡滯地待在原地,竟可笑的分不清自己此時的心情是失落、恐懼還是不被信任的疲憊,他摸著上面的摁鍵再次撥向傳呼臺,失魂落魄地報上那一串數字。又過了半晌,他好似才想起般聯繫魏前輩。 「如果小師叔把隨身攜帶的BP機關了,饒是我也呼不上他啊。」薛洋在路邊的電話亭裏聽到魏無羨如是說。 「他不在外面,」青年的聲線些許顫抖,語氣卻是篤定的,「你直接打給他家中的座機,如果是你的話,他會接的。你告訴他,我就在路邊等他。」 過了半小時,薛洋才在指明的公路旁看到那人亮起的車燈。這個時候,佈滿陰雲的天空已落下小雨。他一直待在路邊沒動,直到曉星塵撐著傘從車上下來,將他接進車後座。 「你怎麽在淋雨?」曉星塵頭次見他這麽一副作踐自己的狼狽模樣,語氣也頗有不快,「全身都濕了,回去怕不是要感冒。」 「你不愛我了嗎?」薛洋卻突然沒頭沒尾的冒出一句。 曉星塵緘默了。 薛洋突然拽住曉星塵的衣領,把畫家拖進後座之後,他狠狠地關上車門,不由分說便壓著對方的唇吻了上去。淋了雨的薛洋整個人散發著一股冷氣,濕潤的唇瓣也是冰涼的,如同三月春暖都融不開的霜。 他在狹窄的車間裏翻個身,將曉星塵壓在自己下面,摟人的力度兇狠得似要將對方揉進自己骨血之中,他勾纏著曉星塵的舌不准其逃脫,曉星塵被迫同他吻了數分鐘,濕淋淋的衣物也全部黏在一起。 終於在窒息、眩暈感找上自己之前,曉星塵尋隙掙脫青年的禁錮,給了薛洋一肘擊。他連著推開薛洋,汽車被他倆弄得一顛一簸,曉星塵將自己的氣息捋順後,才聲嘶力竭地控訴道:「——我當然!我時常會夢見那時我們通過一根電話線陪彼此聊到寂靜深夜,我就坐在自己的窗臺上,夜裏降溫,我還把窗簾裹作被單;我牢記著我們異口同聲說出的、你寫書以來最為滿意的那一句話;我會在替換唱片時想起你跟我說『這些旋律已瀕臨死亡』!」 他在倆人之間拉開一段距離,之後退出後座,回到了駕駛位上。 薛洋的目光捕捉他的一舉一動,眼神裏仍是驚疑不定。 曉星塵掛空擋,汽車平穩行駛後,他才繼續說道:「今天你跟我通話,在我說了『我在倫敦聽了一場名為Sick Of You*的音樂會』之後,你就突然告訴我你要去工作。我以為你是因那場音樂會的名字而對我生氣,過後我又有打過你的座機,可你沒接——你總是這樣對待我。我受不了,我真的忍受不了,我受不了你總是對我冷暴力。」 薛洋怔住:「你還打過一次?我沒留神,那會兒編輯過來監督我寫稿,可能是他掐掉了。」 曉星塵無視青年如同狡辯般蒼白的說辭:「你在復合的信裏說這幾年一直放不下我,可我怎麽確信你是愛我,而不是懷念過去我給你帶來的美好、描繪詩人該有的隱喻?人是會變的,不管是你還是我,早已同最初相識時不一樣了。現在的我,和你有很大不同,我過去感興趣的東西你就已看不慣,我現在喜歡的你也未必喜歡,我理解的事情你未必能感同身受。即便你是最體貼的情人,恐怕也會和我產生摩擦。」 「我不會!」薛洋急著反駁,「我不會去干擾你的想法、詆毀你喜歡的事物,一切隨你心意就好。我已經改過了,曉星塵,只要你別拋下我,別不辭而別......」 曉星塵輕聲歎道:「我們之間,到底誰才是不辭而別啊。」 (十八) 他們沒吃成燭光晚餐,薛洋在路邊淋了雨,曉星塵送青年回家時發現對方還是發低燒了。原本將人送到家門口後,曉星塵便打算揚長而去,走前卻被燒得有些暈乎的薛洋伸手勾住了脖子。 他可憐兮兮地抵在曉星塵的脊背上,滾燙的氣息蹭著畫家敞開的衣領:「哥......我想跟你做......」 曉星塵嘗試躲了躲,卻見對方離了他就差沒倒下去的模樣,內心不禁有些觸動,又擔心薛洋回了家不好好照顧自己,便說:「你生病了,還是下次罷。讓我進屋幫你找找退燒藥。」 薛洋聞言讓曉星塵進了屋,輪到喂藥時卻咬著畫家手指,不依不饒:「乾脆燒糊塗算了。」 曉星塵心道,你這不就是糊塗了嗎。可又拿他沒法,只好哄道:「你先吃藥,吃了藥,我就陪你做。」 這回,青年安靜乖巧地吞了藥,吃完藥後,纏住曉星塵腰的手是怎麽也掰不開了。曉星塵默默地歎了口氣,發覺薛洋當真是得寸進尺、打蛇隨棍上,無奈道:「你不鬆手,我怎麽解衣服?」 薛洋眨著眼看他,神情好似在渺茫他怎麽問了這麽個簡單的問題:「你脫褲子就好了啊。」 曉星塵無語。最後倆人推搡著都只脫了下半身,上半身則緊緊摟抱在一起。由於薛洋生病乏力,曉星塵便只好坐上去自己動,炙熱得宛若能將自己融化般的物什在下面進出,弄到最後他也臉紅氣喘身軟無力,不知道的還以為連帶他也一起發燒了。 但是......盯著眼前人這張久違的、明顯比過去憔悴許多的臉,曉星塵確實感到自己如同發燒一般,神智不清。他在高潮過後不舍地撫摸薛洋的臉龐,喃喃自語道:「我曾經想過......」 「是否因為我們相隔兩地,你有甚麽負面的心理我不能及時知曉,也不能安慰、照顧到你,在那段時間缺乏了對你的關心,才讓我們之間宛如破窗效應般,越裂越深......倘若那時,得知你生活上有難處,我能立即飄洋過海來見你、抱住你,你是不是就不會那麽孤立無援,最終選擇鬆開牽著我的手了。」 這段話就像珍珠落進海裏,闔上眼的薛洋早已無知無覺。 (十九) 倆人雖說是復合了,但仍聚少離多,工作之餘才有暇通話。 薛洋被金光瑤以專案統籌為由約談,不太有興致地加入了一個文學社;據說社裏都是行業內的另類作家,每日娛樂便是分析社會閱讀風向、與出版社選題委員會鬥智鬥勇。 而曉星塵在倫敦期間學有所成,歸國後便成立了自己的畫室,搞創作的同時也引導一些對繪畫感興趣的年輕人共同加入這個領域,自身的經濟狀況終於不同往日般拮据了。 有了穩定的收入後,曉星塵積攢了一筆小錢,他瞞著薛洋,在櫃檯顧問詫異的目光下定制了兩枚男戒。 待工期結束,曉星塵如願收到了兩枚並列、靜靜躺在黑絲絨禮盒裏的鑽戒,精巧的戒身泛著鉑金色的光澤,兩枚戒指的內環均雕刻著彼此姓名的縮寫與共度餘生的誓言。 曉星塵將戒指送出,量身定制的戒指被他輕輕推著從青年的指尖滑向指根,他淺笑而不自知的把玩對方節骨分明的手,心想即便不能時刻相見,他也用這枚對戒鎖住了彼此、給予薛洋一個安心的保證。 他低頭又落下一個羽毛般輕盈的吻,由此而錯過了薛洋抬眸一瞬擲向他的複雜目光。 「很貴麽?」薛洋摩挲著戒身,眼神游離,須臾才遲緩地扯出一個微笑,臉部肌rou似為了配合這個表情都僵硬了少許,「哥哥不用為我破費的。」 曉星塵卻渾然不覺異常,順毛似的捋了捋青年淩亂囂張的髮絲:「沒有破費。」 (二十) 後來,因為彼此繁忙,不方便時刻守在座機前面,書信便再次成了他們最常用的交流方式。畫家偶爾會在信中提及一些當地畫展的資訊,但凡他提出觀展,薛洋就表示哪怕曠工也要陪他,而這回無論曉星塵說甚麽,青年都表現得不再似過去般目中無人。曉星塵明晰薛洋對於文字的敏銳度,他也常寫信向對方探討自己看過的書籍。不得不說,在這領域,薛洋總能以新穎的角度給他帶來獨到的見解。 譬如《天堂另一端》這本書,薛洋曾寫信談道:他認為主角失控槍殺的並非那位引誘戀人的範思哲女孩,而正是主角一直深愛卻出了軌的戀人;『幽靈』一詞指代早已沒命的戀人,也意指對方在主角這段愛情中,永遠宛若鬼魂般飄渺不定——近在咫尺,卻不可觸碰。 這個前所未有的解析令曉星塵驚歎不已,尤其青年針對『幽靈』的第二個釋義,堪稱教人毛骨悚然。通常,抽象且私人化的表達容易曲解作者的意旨,然而根據這些意象,不同的人又能琢磨出不同的含義。撼動曉星塵的不是其他,而是薛洋所展現出來的對於愛的不安全感。一份對方總是在索求,他卻一直予不了的東西。 (二十一) 秋末初冬時,薛洋寄來一本新書。 書的內頁夾進一封手劄,曉星塵將其展開,青年寫道:「這是你回來後我寫成的第一本書。它即將發行上市,我竟意外地對此感到有些緊張。你知道我一向弄不懂讀者喜歡甚麽,鬼又曉得他們這次會怎樣評價這本書。」 這是曉星塵和薛洋相識以來,頭一回發覺薛洋對『讀者需求』的看法產生了輕微改變。然而真正令他感覺詫異,甚至有些失望,則是在看清實體書的內容之後。 誠然,薛洋的筆力比起過去更加辛辣老練了,但文章的旨意卻愈發傾向於虛無主義,令人閱後,只覺似喝了一口過期的蘇打水般毫無回味。 不該是這樣的,曉星塵不解地放下書。 他認為,儘管薛洋曾經的文字便傳遞著一種反傳統價值的觀念,可那都是帶有抗爭意識的,恰如在末日的穀底也為最後將至的黎明狂歡。 他不清楚自己此刻對於薛洋的擔憂是否屬於多慮了。 (二十二) 薛洋連續幾日和一撥人談專案合作,終於談妥後,當晚又被金光瑤勸說去了酒宴。他習慣性的來電告知曉星塵自己的去向,強調對方務必在他酒後過來接人。 夜晚九點半,曉星塵看著時間,認為應該差不多結束了,便通過BP機聯繫薛洋,讓青年找附近的公用座機或電話亭對話。 電話通了後,他問:「應酬結束了嗎,薛洋?」 薛洋應道:「還沒。」 「啊,那我貿然打來是不是打攪你們了?」 「沒事——我不在酒局,剛才在書店挑明信片呢。」 曉星塵惑道:「你不是說應酬還沒結束嗎,你不在場?你在哪,在幹甚......」 「打住——哥,查崗呢?」薛洋好笑道,「沒騙你,應酬真沒完,只不過我提前溜了。前不久你不是說喜歡盧浮宮的明信片麽,這附近正好有賣,我給你挑著呢。」 曉星塵終於安下心來,又忍不住有些害臊:「你喝了酒,別亂走......我這就來接你。」 「好啊,老公,你快點來,」薛洋繼續調笑道,「今兒酒桌上又被金矮子摁頭『結交人脈』了,那人還硬拉著我跟他拼酒,弄得我醉酒了......你再不來,我恐當街耍酒瘋,跟大家說我的愛人其實叫曉——」 「醉了就閉嘴罷!」曉星塵禁不住惱道。 (二十三) 經歷完『應酬與明信片』一事後,時間悄然接近了十二月的尾巴。曉星塵遇上了件不算愉快的事情。 某日,他和薛洋並肩走在覆蓋了幾寸厚雪的鵝卵石路上。在他們身旁兩側,是一家挨一家的商戶,有些櫥窗已經掛上了由槲寄生葉與冬青樹結出的紅豔果實交織而成的藤環;前方也漸漸傳來一串清脆的搖鈴聲,由遠及近的響起孩童們合唱的聖誕頌歌。聖誕將至,有人也趁此把握了商機,在這個時期促銷自己的商品。可令曉星塵沒想到的是,他們在整條商業街上擦肩而過的人加起來居然不如拐彎時撞見的一家書店人多。這家書店的門前擺放著一塊彩光更迭的小黑板,上面寫的應是某本正在熱銷的書及其作者,而店內買單的人數則是令曉星塵看一眼就不敢進去的程度。不過,出於好奇,他還是站在不遠處瞄了眼黑板上的字——卻發現,那並不是位普通的暢銷作家,而是一個光憑名字便價值百萬,同時又臭名昭著的傢伙。曉星塵不禁輕聲嘀咕了句這人的名字,語氣帶著點嫌憎。聞聲,薛洋便轉頭面向畫家,眼底有幾分難以闡明的情緒。 青年問:「怎麽了?」曉星塵懨懨道:「無事,只是看見這個作家有些掃興。」 老實說,該作家文筆細膩、辭藻華麗,幾乎每本書的頭尾都在引經據典,可謂是遍覽群書、實力不俗;奈何筆下總是透著股濃郁而揮之不去的拜金主義氣息,為人也極為市儈,幾乎唯利是圖,曾有一本書涉嫌抄襲,官司打得人盡皆知。曉星塵很是不喜這類人。他不欲在原地多作停留,也不太希望薛洋問及此事,便牽起青年的手走向別處。薛洋看出他舉措中回避的意思,亦順著他的臺階下道:「嗯,掃興就別聊他了。」他們離去,兩道背影在蜿蜒曲折的道路盡頭逐漸黯淡。曉星塵因而錯過了一個重要訊息:他並不知曉,其實那晚在酒局中『結識』的、拉著青年拼酒的,正是這位作家。更不知薛洋其實與此人同在一個文學社。 (二十四) 耶誕節的前夕,幾戶比較富裕的人家已充滿了節日氛圍。 當曉星塵走進住宅區時,一些庭院懸掛著星星點點的彩燈鏈吸引了他的目光。透過那雕琢繁複花紋的金屬鏤門,可隱約瞥見院子角落安置的聖誕樹,枝上亦掛滿了傳統的糖手杖、薑餅人、金鈴鐺與不對稱的襪子等飾品。頭頂著茫茫飄雪,曉星塵卻不禁佇立在原地,他傾注於面前的目光,毫不掩蓋地流露出對此的憧憬與嚮往。他在倫敦留學時,也曾度過三次耶誕節;然而在那樣充斥了節日氛圍的地方,他卻從未體會過該有的溫馨感。尤其與薛洋分開後、頭一年在倫敦孑然度過的平安夜,他始終不能忘懷那時心中的孤寂與遺憾。良晌,他終於搖晃了下腦袋,決心把這些陰鬱的想法都拋諸腦後。今年的聖誕肯定不再是那樣糟糕了,往後也一樣,因為薛洋已回到了他身邊。平安夜他可以親自準備頓晚餐,烹飪出國時學會的黑椒汁牛排與淡奶油蛋糕;餐後他和薛洋也許會牽手步行在寥寥幾人的江橋之上,又或者駕車於空曠的公路上、搖下車窗感受晚風;深夜,曉星塵可以破例在薛洋家留宿一晚,在耶誕節的清晨醒來,感受自己仍在對方懷裏的溫暖。今日上午,曉星塵在出發去畫室之前,發現家中的座機語音箱多了一條薛洋的留言:「下班後來我家,有份驚喜在等你。」這句話就仿若貓爪般一整日都抓撓著他的心,恰好畫室裏有幾位外國友人,他便以此為由,提早收了工,打算去薛洋家一探究竟。 曉星塵最後看了眼那裝橫精緻的庭院,隨即便邁開步子,來到了薛洋所在的公寓樓下。 他抬頭仰望這幢熟悉又令人懷念的樓房,沒有很特意卻一下瞄準了薛洋所在的那層。自從搬離這裏,他也不是沒有再踏入過,但上次送淋雨的薛洋回來時,他太過匆忙,顧不及自己那會兒是甚麽感受。 想來那回的心情應該也不算好......跟現在完全不同。薛洋說有驚喜在等著他,曉星塵還沒上樓便已經開始期待;而隨著登上的樓層越來越高,他的心跳便愈來愈快。他想,自己臉上大概有幾分掩不住的笑意,跨出的步伐亦前所未有的輕快。 終於來到熟悉的房門前,曉星塵幾乎是迫不及待地用上薛洋給的備用鑰匙。 轉動幾下鎖孔,他不禁又回想起第一次來這和金光瑤碰上時,那有些窘迫和滑稽的場景。搖了搖首,曉星塵噙著笑意壓下門把,推開了家門。 進門後,他先是朝客廳探了探頭,沒見著青年,便輕聲問了句:「薛洋?」這時,接近玄關處,一個半掩著門的房間則傳來了薛洋的談話聲。 青年說完幾句話又停頓下,不過沒有聽到其他人的聲音,曉星塵便猜測他應該是在與人通過座機對話,本不想打擾他。 然而當曉星塵換下鞋時,他靈敏的聽覺竟捕捉到一個意料之外的人名——是不久前他與薛洋逛街,在某家書店門口黑板上瞟到的那位品行不端的作家。 他感到奇怪,便湊近了門聽,卻發現薛洋的談話有些不對勁:「你讓他偽裝成該專案的負責人,拆分那份合同,騙對方簽下去。他若不擅長,你就拜託社裏的其他人去辦。都行,你安排罷,反正錢拿到了還要跟你們瓜分......」 在聽清愛人說甚麽後,霎時,曉星塵只覺一陣耳鳴。 他扶著門框的手不慎滑向門板,半遮半掩的門就這樣『吱呀』一聲在薛洋身後開了。 青年察覺異響,二話不說便中止了通話。薛洋放下聽筒,若無其事般轉身微笑迎接曉星塵:「哥,你這麽早就下班啦——」 曉星塵緊抿著唇,一句圓場的話都說不出來。他臉色蒼白,眼睜睜看著薛洋在自己面前笑得俏皮又無辜。 他曾以為自己瞭解過薛洋,卻不曉得對方做起戲來竟能以假亂真。倘若可以,他也不想懷疑自己的愛人,他寧願自己聽到的一切都是幻覺,可他欺騙得了自己,卻扭曲不了事實——薛洋就是在做一些違背規章的事。 而青年居然還能一直維持這種假像,用飽含興奮的語氣朝他道:「快過來看我給你準備的聖誕禮物——」 曉星塵感到頭皮發麻。 薛洋越過他,走到了前面,回過頭來發現畫家仍停留在原地,整個人如墜冰窟般挪不動步伐。青年低下了頭,神情刹那變幻、陰晴不定,過了片刻,他又獨自走進別的房間。 沒過多久,薛洋捧出一塊小禮盒,回到了曉星塵面前,他朝畫家笑出兩顆虎牙道:「你猜,這是甚麽?」 青年當著曉星塵的面解開禮盒的絲綢、掀起盒蓋,裏面是兩串躺在拉菲草中的銀色門鑰。 他隨意地拎起它們,兩串鑰匙碰撞在一起發出丁零噹啷的聲響,卻吵得曉星塵心慌:「我之前在市中心購置了一套房,現在交房了,這是那裏的門鑰,我們之間共有的。」 說完,薛洋便把手伸了出去。他似乎在觀察曉星塵的反應,直至對方無論如何也沒有接過時,他終於忍不住攥緊了掌心,笑意盡褪。 「......錢,從哪來的?」 曉星塵盯著薛洋攥住鑰匙的手,自身卻宛如內部生銹的機械般,齒輪生硬吃力地轉動幾下,才驅使他艱難地發出聲音:「你剛才與那作家在謀劃甚麽?」 薛洋伸向曉星塵的那只手,小臂微不可察的顫抖著,他卻固執地不肯放下、不願鬆懈,「我只是在承諾你我一個穩定的未來而已......」 曉星塵義正言辭道:「你這樣做,以及你社裏那些人的暗動作,只會讓我們的未來瀕於崩潰。」 此話一出,薛洋卻像是聽到了甚麽好笑的話般,他神情陡然轉變,一絲譏嘲從他嘴角蔓延開,他歪著頭,語氣怪異地重復道:「『只會讓我們的未來瀕於崩潰』?你真的知道甚麽才教人崩潰嗎?」 他死死地盯著曉星塵,唇邊冷笑的弧度則愈來愈大:「——是當你遠在倫敦享受那裏的綿綿細雨、下午三點的錫蘭紅茶與糕點、屋簷下的名師教導時,」 「而我在幾乎停水停電的公寓裏瘋狂寫稿、被選題委員會的人一把稿紙甩在臉上說『你不如拿你寫書的時間上街乞討,起碼還能填飽肚子』、一整天渾渾噩噩地度過後,還要忍受你乾巴巴地在話筒另一端同我說不上幾句話!」 如同詰責般,薛洋一邊咬牙切齒地說道,一邊走近對方、用另一只手使勁地揪住曉星塵的領子,強迫對方低下頭來注視自己的眼睛。 曉星塵呆愣住,半晌才意識到薛洋說的這些都是發生在他們第一次分手前的事情。是最後那段他既不敢報喜也不敢報憂、最終導致倆人無話可說,無力替愛人分擔痛苦的日子。 想起這些,曉星塵的心難免又承載起那些時日的沈重。可他始終不解,握住薛洋的手腕、使青年鬆手後,他開口問道:「那我回國了,也不再缺席你需要的陪伴與支持,這和你現在做的那些事又有甚麽關聯呢?」 「有甚麽關聯?!」薛洋怒不可遏地說,「原來當初你找上門來硬要關心我,我問你憑藉甚麽立場,你指的是當時你跟我一樣都鬱鬱不得志的立場嗎?」 「你想要的難道是:只要你能一直賺錢,我出書沒人買都行、不知猴年馬月才安置好我們共同的家、甚至節假日都拿不出得體的禮物,僅送你本書和幾張可笑的明信片?你想要我一直保持那個狀態,如此未來才是腳踏實地,才會堅不可摧、充滿幸福?」 青年偏著頭斜睨他,眼神中的輕蔑與不信任就如隆冬的冰錐,毫不留情地刺入了曉星塵的心。 曉星塵的雙眼泛紅,不可置信地搖頭道:「薛洋......我從未那樣輕賤過你,是你曲解了我的意思......」 「那你是甚麽意——」 「我的意思是,你本就不該觸犯底線!」 曉星塵頭一回打斷了薛洋說話,情緒激動道:「從前的你儘管不富裕,但為人傲慢又令我欽佩;你提筆唾棄那些不公的現象、你讓不敢說真話的文壇血流成河;你從不違背本心逢迎讀者,你也不屑跟那種不齒的作者打交道!我不明白曾經那樣一個教我羡慕的青年,為何如今卻言行相悖?」 「......那你管的是不是有點多了,曉星塵?」薛洋的語氣突然之間變得極度陰冷,眼眸也不受制地溢出幾分薄涼。 他尖銳地問:「當初你和那位宋嵐交友,我管了嗎?你背著我跟他一起參加面試,還被選中出國進修,我管你了嗎?」 曉星塵急促地呼吸著,神色間滿是無法苟同:「不是......你怎麽能把這兩件事放在一起說?這能比嗎?我......」話沒說完,薛洋便一個動作將原本握在手中的鑰匙通通丟到腳底,惡狠狠地踩了上去。 他一邊反復碾壓,一邊陰陽怪氣地諷道:「是啊,現在你出名了、有錢了,所以你不僅是畫家,更是慈善家、社會上的成功人士。你出淤泥而不染,你猶若明月清風;而我只是一塊黏人的痰、你之累贅,你所不齒!」 曉星塵倒退幾步,像是被薛洋展現出來的這副模樣給震懾到了,他的視線似乎陷入一陣模糊,打量薛洋的目光逐漸變得迷惑。 他好像一點也不認識眼前的人了。亦或,他真的『認識』過對方嗎? 薛洋目睹著曉星塵的變化,由最初的震驚、聲討、關切,到後來的悲傷,最終在後退的這幾步裏,化成了徹底的疏離與恐懼。 外在猙獰的面具驟然出現一道裂痕,薛洋垂喪著頭笑了笑,終於破罐破摔說出一段驚人的話:「曉星塵,你知道嗎......我本就是這樣一個爛人,讀過多少書都改變不了骨子裏的流氓。」 「我不認同你的觀念,甚至還覺得它們滑稽可笑,宛如狗屁!倘若我是惡棍轉世,那你就是活菩薩囉?沒經歷過『喪失』的人,有甚麽資格站在我面前,說著道貌岸然的話來多管閒事!」 在薛洋爆發的這一刻裏,曉星塵曾數次升起過『就此了結罷』的念頭,然而每一次他都懸崖勒馬,勸誡自己保持冷靜,不要衝動地再次破壞他們之間的關係。直至他聽清薛洋的最後一句話,明晰了對方長久以來掩飾的真實想法,心也隨之完全冷卻下來。 他拾起家中的一個擺件,毫無預兆地往地上砸。 一陣劈裏啪啦的聲響過後——屋子裏只餘滿地的碎片和薛洋頹唐的背影;曉星塵沒給青年留下任何話,轉身便奪門而去了。 (二十五) 嘀嗒......嘀嗒。夜半四點響起鐘擺遲緩的聲音,時間猶若銬著腳鐐的囚徒步履蹣跚,行進的每一分一秒都煎熬得令人無以承受。四下寂然無聲,只有悲哀在夙夜不懈地叩響心門,腳邊空癟的酒罐被他踢了一腳,滾向堆積更多空罐的漆黑角落。 薛洋睜闔著倦眼,慘澹的月光在他眸中似乎只投下了更深的陰影,他衣衫穢敝、殫精竭力,久未進食又空腹飲酒,導致胃部升起了一股灼熱感,並不時傳來尖銳的抽痛。他掐著腿rou,試圖以更疼的觸感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不合時宜地想到今晚本不該是這樣虛度的。與曉星塵發生爭執後,他沒有選擇立即去追,而是直至夜闌人靜,怒氣消了才想起聯繫對方。他立在座機前,形成肌rou記憶的手指在撥號盤上轉動幾下,將那爛熟於心的號碼撥到最後一位時,卻又遲疑了。他想要曉星塵回來,就像每一對曾劍拔弩張、刀鋒相向的情侶最終都會渴望對方寬恕自己。可關於他們之間產生的分歧,正如那句流傳千古的警句『道不同不相為謀』般,即便是能言巧辯的薛洋,也無計可施。曉星塵會給他甚麽回應呢,是再一次聲色俱厲地批駁自己的觀點,還是......薛洋不敢繼續想下去了,猶豫得越久並未能減輕心中的忐忑,最終他還是閉上眼睛撥了過去。接著便是令他徹底崩潰的一幕:無論曉星塵的家中座機還是BP機,都聯繫不上對方,一次又一次的呼叫轉移,幾乎粉碎了他心中的那丁點念想;而傳呼臺的話務員也不知上哪兒得來了經驗,好心又得體地奉勸他別再頻繁嘗試了,任誰知曉了來龍去脈都忍不住嘲笑薛洋一句『活該』。薛洋對曉星塵此時心境的理解,清晰得就仿若復盤自己當初冷落對方時的情景。他知道一旦聯繫不上人意味著甚麽,這不單純是『不想和你對話』,甚至是『不願再看見你』;哪怕他現在就上門去找曉星塵,對方也未必在那裏。而當務之急,是必須與曉星塵取得溝通的機會。時值深宵,能放任他胡來的便僅有老友金光瑤。薛洋只好慌不擇路地給金光瑤撥去個電話,要求對方迫不容緩地為自己想方設法與曉星塵通上話,哪怕利用上金光瑤廣泛的人脈,也要逼曉星塵現身說法。但當一切嘗試都在最後關頭石沈大海時,薛洋心中那象徵著殘餘理智的弦也終於繃斷了。他幾乎是隔著話筒朝那端嘶吼,甚至連友人早已拋棄的舊名都喊了出來,可又克制不住地在話尾溢出些哭腔:「孟瑤!我不管你用甚麽方式,必須給我聯繫上曉星塵......」 金光瑤拿他著實沒法,沒好氣地諷刺完他一句『多行不義必自斃』後,還是替薛洋千方百計地尋人了。 終於在四更天時,伴隨著窗外飄零的殘雪,金光瑤語氣難掩倦怠和沈重地打來電話告知他:「......成美,我盡力了。曉畫家無論如何都不願再跟你對話,他委託我轉告你——」 「就這樣罷,我不想繼續了;事及此,我終於醒悟,一切『破鏡重圓』皆為妄言。」 薛洋一下僵住了,從頭冷至腳。 他突然感覺全身一軟,像是被卸盡了力氣般,而一直以來支撐他的、無以言狀的東西則轟然倒塌。他費力地扯起嘴角,宛如傀儡般笑得怪異又淒然......真他媽的木訥啊。 先前煞費苦心的功夫,完全是徒勞的。 薛洋由此而詰難自己:他為何那般執著於聯繫上曉星塵呢?他想從對方那裏得到甚麽回應?如今想想,他當真猜不到對方的抉擇嗎?曉星塵一句話不留,便仿佛給足了他面子,如此委婉地表明自己對他的厭倦......而他非要聽曉星塵親口承認一遍,才徹底死心嗎?! 不知何時掛了電話,他魂不守舍地從酒櫃上取下數瓶啤酒,一邊瘋狂地給自己灌酒,一邊迷茫地盯著地板上被自己踐踏得髒兮兮的兩串鑰匙。 他想,怎麽就結束了呢?明明,幾天、幾小時前,他們還在計畫著怎麽共度今年的聖誕。轉眼間,倆人卻再度決裂了。他清楚曉星塵的性格,對方比自己更能沈住氣,可一旦將人拒之門外,便不是慪氣那般簡單了,而是發自內心地對他感到失望透頂。恍神了半天,他才漸漸看清,原來躺在地上的不僅是那兩串沒用過的的門鑰,還有一把他在復合後就重新交給曉星塵的老鑰匙——是這個他們曾同居過的、家的鑰匙。 原來曉星塵走的時候,就沒想過再回來。他根本不留任何挽回的餘地。 (二十六) 冗長的故事終於敘完,酒杯中倒映出青年如今的模樣。薛洋垂著眼瞼長籲了口氣,隨即舉杯將徹底混入冰水的威士卡飲到底;酒態上臉,他的雙眸也蔓起細細的血絲。 他實在不是個適合傾談的角色,他厭惡與人交心,於他而言,這無異於將自己在他人面前開膛破肚。可今夜他們之所以久違的在酒館重聚,是因金光瑤從人脈網裏打聽來了一則訃聞—— 說是國內有一名康斯坦丁的學徒在上個月的某天夜裏自戕了。多天過去了,也沒有機關通報死者姓甚名誰、何故輕生,估計是對方家屬不願公開。 然而僅憑『國內』、『康斯坦丁的學徒』這兩個關鍵字,便能篩掉大部分無關緊要的人,將這個範圍縮小到了幾乎離譜的地步。大師學徒本就稀少,排除幾個還在業界活躍的人士,餘下的便僅有曉星塵與那位幾乎不曾露過面的宋嵐。 宋嵐有無輕生的念頭,這事不好說。但曉星塵卻是他們一群共同的舊友裏,唯一一個任誰都聯繫不上的人。 無論是他的辦公座機、家中座機還是便攜的BP機,撥過去都沒有任何回應,不久後座機就變成了忙音,而接到傳呼的話務員則溫聲提示到該機的持有者已棄用。 曉星塵的畫室早已歇業,曾有人留意過他家中的傳真地址,登門拜訪時卻被其他業主連連告知屋中無人;大抵是搬走了,房子也空了許久,還是發生在薛洋二次分手後沒多久的事。 金光瑤第一次聽聞曉畫家在分手後體現的絕情,也是十分驚訝。他在酒館裏壓低嗓音,旁敲側擊地問薛洋:「你認為訃聞提到的人真是曉星塵嗎?」 很怪異,這件事中,不僅無人知曉死者的身份,也沒有任何人為此舉辦葬禮;這並不像一個生命的消亡,更宛如一個存在的消失。 而薛洋聞言只是垂眸,不發一語。誰也不知他盯著桌面走神時,是否想到了甚麽。 (二十七) 他把那人曾經的書信都燒了,能丟的東西也一併遺棄,市中心的那套房子甚至低價轉售。 兜兜轉轉,又過去了半年。七月中旬,楊樹街10號建築內展廳再度舉辦了一場繪展,展示的畫作皆為創作者們最新的作品。 當日,薛洋破天荒地買了張畫展的入場券,卻不深入,僅僅是站在場子入口附近的第一幅油畫前。如果他瞭解美術中的流派,便會很輕易地看出這是一幅典型的象徵主義油畫。創作者的描繪幾乎是詩意性的表達,充滿了各種隱喻及裝飾性的畫面,以此來啟示於人。整幅畫被鋪天蓋地的嬰兒藍所覆蓋,色彩高飽和、高明度,搭配得既和諧又好似不和諧,帶有一種很強烈的主觀情感,將人由現實拖拽至朦朧晦澀的幻境中。畫面中央站著一個背過身的小人,他面前裂開了條巨大縫隙,透過縫隙可目睹另一個五彩繽紛的世界。他看上去正要跨過裂縫去往另外一邊,而在啟程前,他的口袋遺落出一張佈滿折痕、被撕得殘缺不堪的紙片......微光灑在上面,只隱約看清四個字:無限愛意。 青年的指尖輕觸右下角的銘牌,它只刻了寥寥幾字——作者:佚名。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