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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后,降香变得很乖。 她很少在屋中走动。 大多数时间里,都静静地坐在角落。 哑女进屋时,她也不追着她说话了。 开门时,外间的光线漏进来,她会捂住眼睛,怪叫着跳进角落的阴影里躲避。像是夜里游荡的鬼魂,受不住太多阳气,更不能照见日光。 其实,她只是避光,本意并不想要避人。 虽然不再追着哑女说话,但也不是一言不发。 每当她看到哑女要走,一定会出声问:“殿下今天还来吗?” 哑女总是摇头。 降香却一直坚持。 这是她唯一会说的话,是她日日重复的话。 她牢牢记得,上次谢承思来时说过的话:答错了,就不能出去。 那答对了呢?答对了就一定能出去。 她已经知道答案了! 是——不要出去! 她期盼着谢承思再来,期盼着他给她第二次机会。 她不会再错了! 可谢承思一直不来。 她的希望一日一日地落空,人变得茶饭不思。 身体也一日一日地消瘦下去。 直到哑女发现,她已经连着三日不进水米。 谢承思才终于愿意屈尊现身。 来时,他亲自提着食盒。 降香见着他,黯淡的眼神忽然亮了起来。 不顾脚上沉重的锁链,跌跌撞撞地跑向他,一把抱住他的大腿。 “我知道了问题的答案,我能答对的!” 生怕抓不住,他就又要走了。 “很可惜,今天没有问题。”谢承思冷笑一声,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捏住她的下巴凑近自己,“听说你不想吃饭?” 降香陡然睁大了眼睛,挣扎着摇头:“没、没有!” “说谎。你犯了两个错误。第一,你不该绝食,第二,你不该说谎。所以,失去了回答问题的资格。”谢承思冷酷地宣判。 “不!不——!”降香跌坐在地上,双手抱头,疯狂地抓挠着头发。 身子挣开谢承思的控制,缩着双腿,往角落躲去。 虽然她盼他来。盼他再多给她一次回答的机会。 可当他扼杀了她回答的机会,被期待盖住的恐惧害怕,就全都显现了出来。 上次的记忆就像是潮水,一下子涌过来,淹没了她。 她怕。 怕他再像上回那样惩罚她。 无尽的折磨,强迫着到顶,无数次。 可惜,有脚上锁链的束缚,降香无论躲到哪里,都逃不开谢承思。 他在她面前蹲下,打开食盒。 里面摆着白玉火腿汤,栗子烧鹅,糟鹌鹑,并一小碗碧粳米,一小碟菊花糖粉糕。 皆往外冒着热腾腾的香气。 显是厨房刚做好,便装着给他拎了过来。 食材之精细昂贵,竟甚于怀王本人的用度。 谢承思却并不珍惜。 ——仿佛感觉不到热烫的温度,将那香喷喷的饭菜混作一道,徒手挖出来,一下接着一下,仔细地往降香嘴里塞! 斯文秀致的动作,指间淋漓的汁水,对比起来,竟有种毛骨悚然之感。 “唔唔!”降香的嘴巴被他的手指撑开,饭菜堵在口中。 尽管她尽力张大了嘴,艰难地咽下堵在喉咙口的东西。 仍然有装不下的饭粒菜渣,混着汤汁,沿着她的嘴角流下来。 下半张脸上,全是污糟的痕迹。 “还敢不敢绝食?”谢承思静静地看着她狼狈的样子,掏出帕子擦了擦手。 “唔……不、不敢……”降香嘴里含着饭,猛烈地摇头,眼睛里是噎出来的泪花。 “可不许再撒谎。我会叫人好好看着你。”谢承思又为她揩净了脸庞。 从此往后,降香便照常吃饭了。 似乎恢复了正常。 负责照料她起居的哑女,刚开始也这么想。 直到有一日,降香躺倒在了地上。 哑女以为这是她的新伎俩,和她扯着自己说话一样,都是想要吸引她的注意。 因此,她第一次并不理睬。 只是当她第二次再进门时,降香仍保持着同样的姿势,静静躺在地上。 上回送进来的食物,一口未动。连位置也未挪动过分毫。 哑女慌了。 正当她六神无主之际,消息也递到了谢承思的案上。 什么?她晕了?又在玩什么把戏?不是已经好好吃饭了吗? 公主府埋在他这里的钉子,就这么不经折腾? 折磨不过刚刚开始,他还没好好报复她,心头的仇怨更是未消。 她倒先受不住了? 自己竟被这样一个没用的人,害到如今的地步。 谢承思收在衣袖之中的手,不知不觉地攥成了拳。 他一点也不想再看见她。 “带我去看看。” 他站起身,对通报的哑侍说。 谢承思来时,降香依旧静静地躺着。 像是睡着了,宁静而安详。睁开时折着藏起来的睫毛,顺着眼皮耷拉了下来,温顺地垂在脸颊上。 鬼使神差一般,谢承思将鞋尖伸到她眼下,想碰碰她的睫毛。 只是刚触到她的脸,便不慎将她转了个朝向。 四肢软软地甩到地上。 谢承思收了脚。 “你去,给她找个大夫。不,还是叫蒋神医来一趟。” 他开口,吩咐身旁候着的哑侍。 哑侍沉默地行过一礼,领命而去。 哑侍行事谨慎,又口不能言,到了蒋神医的宅邸,只给他递了一张字条。 字条上书曰:蒋神医随我来,怀王殿下有请。只请蒋神医一人。 直弄得蒋神医云里雾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怀王这又是在唱哪一出?怎么又神神秘秘的。 上次来讨药,这次又只请他一人。 难道是他腿不舒服,却不想让旁人察觉,要请他再去看看? 虽揣着一肚子疑惑,但他人还是来了。 “你不是说,你那药,除了让人浑身发软,没有别的坏处?还说过,最多让人嗜睡一些?” 谢承思抓着蒋神医的手,将他拉到降香床前。 她没再躺在地上了——谢承思把她抱上了床,还帮她收拾了一番。 “是没有啊,我没骗你啊……”没见着人时,蒋神医还有心思同谢承思争辩。 直到他看到降香的样子。 他大惊失色。 她的后脑勺端端正正地摆在长枕上。枕上绣着鸳鸯。 锦被拉到下巴,平整地盖住了她整个身子。 脸色苍白,嘴唇也发白,白得几乎和面颊同色。下垂的眼角上缀着长长的睫毛,显得更加下垂了,带着些苦相。 像是传闻中受了冤屈,命若浮萍的可怜女鬼,被人重新装殓了起来。 蒋神医不合时宜地想。 不由得胆战心惊地看向谢承思,抖着嘴唇发问:“你你你你、你把她怎么了?要我医她?你找我讨去的药,是不是给她喝了?” 一连说了好几个你,才将舌头捋直。 “你医就是了,别问那么多废话。”谢承思的回答里,是掩不住的烦躁。 蒋神医不再多言。 长长地叹了口气,规规矩矩地为降香诊脉。 “她身上没病。我说过了,药没毒。你该相信我的医术。单从毒来讲,你腿上残留的毒,倒是更严重一些。” 蒋神医松开手,转过头对谢承思说。 “那怎么会晕倒?难道是她故意绝食?饿成这样的?可我收到消息,说她吃睡一切如常。”谢承思烦躁更甚。 “没有,应当也没有绝食。是心疾,忧思过重,心生怖惧,以至于五感封闭,心智混沌。你不能总把她困在这里。”蒋神医环视四周,话中意有所指。 他早发现了这间房里封死的门窗。 漆黑一片,不辨日夜,可不是人该常待的地方。 降香娘子与怀王之间,究竟生了什么嫌隙,非要他这么对她? 谢承思却装听不懂:“你先把她弄醒。” 蒋神医又叹气:“好吧,好吧。” 他从随身携带的药箧里,掏出一大排银针,找准了xue位,为降香施针。 屋中点上了降真香——降香的名字正来源于此。 烟气化作细细的白线,蜿蜒而上,甘中带辛,辛中带苦,气味幽沉。 是扶乩醮星,通真引鹤之香。 然而,香当然不可能引来仙鹤。 只是静静地堆在香炉里燃烧,为室内增添几丝聊胜于无的暖意。 待香末燃去一多半,蒋神医也施针结束了。 降香悠悠醒转。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谢承思放大的脸。 她的呼吸骤然急促了起来,猛地向后缩去,蜷起身子抱住了自己。 眼睛紧紧闭上,又一下睁开,重复了好几次。 原本平整展开,搭在她身上的锦被,被拉扯得皱了起来,又被她一脚蹬开,胡乱地堆在一边。 她害怕他。 两次都没答上他的问题。 却受了两次折磨。 她不敢多期待了,但畏惧始终萦绕心中。 谢承思见她醒了,挥挥手,无声地示意蒋神医离开。 蒋神医走前,看降香现在的样子,明显不太正常,不禁要提醒谢承思:“你得注意一点,她之后不能受刺激,人也要慢慢将养。药就别喝了。” 谢承思瞥了他一眼,不说话。 此刻,降香需要独自面对谢承思了。 她往床里多缩了缩。 又觉得自己应该更有勇气一些。 前两次失败了,这次万一能成功呢? 她只能依靠他。 于是开口,说出她在黑暗里,默诵过千百遍的答案:“我不想走,我不想离开,我答对了吗?” 谢承思深深地看着她。 许久。 终于出声:“对了。” 降香如同死牢里数着日子,等待问斩的囚徒,突然得到了大赦天下的消息。 又像是刚被捕上岸的鱼,猛地从床上跳了起来。 脚上的锁链,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对了!对了!我可以出去了!对不对!”她激动地凑近谢承思身边,抓住他的双手摇晃。 谢承思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想出去?可以。” “谢谢殿下!谢谢殿下!谢谢殿下!谢谢……”降香口中念念有词,踉跄着下床,跪在地上,不住地向着他磕头。 谢承思扯着她脚上的锁链,不紧不慢地将她扯得站了起来。 又一把将她推回床上: “你若是敢不听话,私自与人联系,我不介意让大家都看清楚你的真面目——来自长公主府的叛徒,害我伤腿的罪魁祸首。你猜猜看,他们知道了,会怎么想你?还愿不愿意理你?” 低低柔柔,像是情人之间的絮语。 “不!不要!不要!”降香用力地摇头,尖声呐喊。头发摇得散乱,发丝全蒙在脸上。 脚上的锁链声似乎越来越大,像是呼啸的巨浪,盖住周遭所有的声音。 谢承思的话语远去了,她只能放声喊出来,才能不让自己也被淹没。 -- 明天又休息,不更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