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失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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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启盛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稍微一动就扯着全身的酸痛。他坐在床上缓了很久,才想起来昨天跟陈金默做的荒唐事。他敲敲自己青筋直跳的脑袋,搞不懂自己昨晚发什么疯。床头柜上有一杯水,不知道是不是陈金默给他留的,他囫囵披上衣服拖着还软着的腿出去,陈金默家里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 昨晚支离破碎的回忆涌进脑海,陈金默时而温柔时而粗暴,他好像分析不出他对他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态度。明明依稀记得陈金默还抱他去洗澡,还轻柔地吻他,可是后面把他压在瓷砖上再cao的时候又狠的不要命;明明好像昨晚是被他抱着睡过去的,今早起来人却又不见了。 小孩子脾气本能地让他想怪陈金默,睡都让他睡了,他却cao爽了就不认人了。 可是转念又想到现在已经不是从前,陈金默没有义务再照顾他。 慢吞吞地忍着酸痛穿好衣服,他站在客厅中间环顾。他发现这是他第一次来陈金默家,装修的不错,简洁干净,是陈金默的风格。不过当时分手的时候他给陈金默打包好的被子拖鞋毛巾他倒是一样没看见,可能真的像他当时跟唐小虎说的一样,扔了吧。 本来就是不速之客,再站在这里四顾就很不礼貌,况且主人家甚至都没有留他的意思。于是陈金默拎着刚买好的早饭回来的时候,迎接他的就只有空荡荡的家。二世祖走的时候竟然连被子都懒得替他叠上,他给他留在床头柜的水他也没喝。他站在床畔愣了好一会儿,才不得不接受自己又一次一厢情愿地被人玩了,袋子里装的粥到底是没人碰,冷下来。 晚上高启强就喊他去他家,他以为是李宏伟的事没办干净要他收尾,或者是莽村出了新的幺蛾子。可是真见了老板就只有两句话,第一句是你和小盛要不要再试试。这句话对他没用,他不想反驳所以站着不说话。 起作用的是第二句,老板说小盛这两年过得不是很好。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卷了卷衣角的布料,说他再考虑考虑。 老板嗯了一声,给他递了一杯茶。 阿盛是被我惯坏了,总也长不大,小孩子脾气以为自己能藏住事,其实什么都藏不住。 高启强说着就笑了一声,陈金默就陪着他也笑,可是心里却觉得很讽刺。真的藏不住吗?高启盛要是藏不住心事他会被他玩这么多年?估计全天下也就高启强觉得他弟弟是个无知无辜的小白花。昨晚你弟弟可是一脸深情地跟我缠了一夜,今早就又提上裤子把我踹了。 可是阿强还是在说小盛过得很不好,说小盛总是赖在他家,喝多了就哭。 “我知道前几年很委屈你,可是小盛想要什么我能看得出来。你不妨再试试,要是还是不行我也就不强求了,你要是不想留在京海,以后去外地,甚至出国,我都可以帮你。” 他笑,“阿强你想得太远了,没到那个地步,你说的事我会考虑。” 阿强说行,谢谢你,那再麻烦你个事,我弟弟赖我这儿不走了,麻烦你把他送回去? 他一口茶呛到喉咙里,一脸为难地抬头看他,可是阿强的脸比他还为难。 “没办法,别人的话他不听,我的话都不听了。” 然后老默看到高启盛那副样子,终于明白为什么高启强偏偏要今天把他喊过跟他聊这些。 高启盛本来还醉呼呼地躺在他哥家床上,嘴里哼哼着什么人的名字,老默只依稀听见两声什么臭男人坏男人,心想他这又是跟哪个小白脸置气呢,小盛这边却一看到老默酒瞬间就醒了。小孩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有点怕老默,但是后来想到,老默确实基本上对所有人都是臭脸,而大多数人面对老默也都是害怕的,只不过他有幸做了回例外。 可是老默还是弯下腰来替他把鞋子穿好,再把外套裹到他身上。等到男人最后说我送你回家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无所适从的尴尬让他打开车门的手都在抖,陈金默却拉住他,说我陪你走走吧,你还醉着,坐车容易头晕。 他想到六年前,高启强把他喊过来,说以后让他和老默过日子的时候,他愤愤冲了出去,也是这样在晚风里沿着路往自己家逛。当时没想到陈金默居然就真的在他这里住了下来,后来陈金默在或者不在,寒来暑往已经六年。 临海的城市夏夜不冷,但是风大,所以他总是把握不到陈金默身上的气息,只有偶尔相抵的肩膀能够给他一点实感,抵消心里的慌乱。他转头看到男人的衣领往里翻,习惯性伸手替他把领子翻下来,翻完才发现动作不合时宜,抿抿嘴又低下头。 “怎么在我哥家啊,他是不是又给你什么活做了?” “嗯。”他沉思一会儿,是有个活儿。只是还没想好接不接,怎么接。 高启盛接不上话,想着想着就笑了,陈金默问他笑什么,他说你不懂。 其实不是陈金默不懂,只是他笑的原因实在难以在陈金默面前启齿。他只是想到以前陈金默在的那四年,他从来不必担心谈话会冷场,或者出门会冷,或者回家会饿。以前理所当然地以为感情就应该是这个样子,而现在陈金默不再迁就他,才发现原来谈恋爱也有累人的地方。 可是这下轮到陈金默接不上话了。他在脑子里搜寻半天,发现最想问的话还是今早他到底去哪儿了,为什么他买了粥回来人就不见了。 但思索半天,还是只能问出一句你最近好不好,听说你胃病又犯了。 “还好啊,就是上回喝了点酒。” “嗯,以后少喝点酒,今晚回家喝点热的,喝点粥。” “没人给我做。” 谈话在这里就又断掉。身上的羊毛大衣发紧,领带也紧得发闷,总是没有以前小盛给他买的舒服合身。可能是他愣的时间太长,他眼见着小盛眼里明晃晃的希冀一点点暗淡下去,到了最后,小孩头也低下去,闷闷地说我知道了。 他正要抓耳挠腮,小孩又抬眼看他:“你是不是还很恨我?” “我不恨你啊。”他实在搞不懂小孩这奇奇怪怪的想法是哪里来的。 “那是为什么,是因为我不懂事脾气差吗...”他喃喃着仿佛在沉思,然后攥上男人的衣角,小心翼翼地问他:“我,我可以改的。我...这两年已经改好很多了...我会做饭了,也会收拾家了,我脾气也变好了,我很快就可以改好的,你...可不可以再等等我?” 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公路桥上,身边不时有车呼啸而过带起风,桥上的路灯很亮,照着小盛眼底直晃晃的无措。他很少看见过小盛这样无措畏缩的样子,看得他心里发酸,比起来,他还是更喜欢看他不可一世傲气凌人地向他撒娇。 “小盛...”他继续低头慢慢往前走,话好几次到了嘴边又被咽下。 “我不要你改什么,也不要你做饭收拾家,你再孩子气我都无所谓,这些年我都是心甘情愿照顾你,你本来什么样,我就都喜欢。” “可是...”衣角被捏得更紧,身边的人迫使他停下来看自己,于是他对上那对慌张的眼睛。 “可是,你要的东西,我可能给不了,我要的,你也给不了。” “我还是那句话,我不恨你,更不介意等你哄你,我为你做什么都愿意。可是,在一块儿,还是算了吧。” 他把头扭过去不看倔强着忍泪的小孩,喉底发紧,可能是因为很久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 “我过去等你那四年,我也不后悔。可就是,我赌输了嘛。输怕了。”他自嘲地笑笑。他觉得自己实在是没出息。 本来一顺不顺盯着他的小盛,慢慢把头低回去,“哦。” 攥紧衣角的手也松开。 这样了也不要我啊。 他觉得自己真够可笑的。人家明摆着看不上他了,他之前求了那么多次,陈金默都没回过头,他却还是上赶着往上贴。 喉咙被扼紧了出不了声,也没什么脸面再去面对又一次拒绝了他的男人,他只想在情绪上来之前逃离男人的视线:“那什么,你回去吧不用送了。” “小盛...” “真的没事的默哥,我明白,你回去吧。”他又慌乱地扯出一个笑,没敢对上陈金默的眼睛。 低头走开两步之后,才让眼泪掉出来。 左侧看出去,桥底下是滔滔的江水,油黑的,翻着波涛,偶尔被桥上的路灯照亮。右侧不时有车飞驰而过,带起的风声和浪花声合在一起。 就像两年分手那天晚上一样,在那条省道边,疯长的草也翻出漆黑冰冷的波涛,路边的车也毫不留情飞驰而过,陈金默也站在身后目送他。 一直都这样。 没有一样是他留得住的。 他想,他真的很糟糕。 他想起来之前一次次对陈金默的挽留,分手那天、杀完李宏伟他送他回家那天、昨晚去他家找他、还有现在,每一次他都试过了,可是陈金默真的不要他了。 刚刚讲的几句话还在耳边回响,好像还是不愿意接受事实,想从话里分析出一点或许还有可能的意味。 然后他愣住。 他突然记起来了三年前第一次闹分手的时候,陈金默为什么跑回来给他做鱼片粥。他一直以为是因为他那引以为傲的小伎俩,通过高启强或者唐小虎传话,老默才会回来照顾他。可是就在刚刚回忆突然涌进来,原来那晚,在他打电话给哥和唐小虎之前,他自己就已经找过陈金默。 那天晚上他喝了很多的酒,独自在漆黑的屋里对着电视的时候,饿了一整天的肚子终于如他所愿地一阵绞痛,他抚住肚子抽了两下冷气,拿出手机要按照计划打电话给哥。可是滑到某个号码上的时候,手指就悬在了那上面。 肚子又一阵抽痛,他倒在床上,觉得周围冷得很,可是没有老男人抱着他,他就只能努力把自己缩起来。委屈只要有一点点,就可以立刻占据小孩子脾气的内心,带着酒气一起上头,最终还是隔着模糊的泪眼,一半赌气一半伤心地按下那个号码。 响了两声就被接通,电话那头短暂的沉默,然后他就听见熟悉的声音:“怎么了?” 短短三个音节,让他抽泣出来,吸了半天鼻子也说不出话。陈金默在那头本来都要睡了,听见让他牵挂好多天的小情人断断续续的抽泣明显着了急,一连声地问他怎么了乖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着急忙慌要起身穿衣服,然后被小盛的一句话钉在原地: “陈金默,我想你。” 最后一个字说完胸腔就开始发颤,尾音已经全是哭声。那些委屈和思念,他也不知道之前是怎么忍了这么久,现在终于像山洪一样泄出来,本来还是忍耐地啜泣,很快就变成了大哭。他总是气恼自己在陈金默面前就像个小孩子,可是又忍不住,他把手机抱在怀里,好像就可以把陈金默拉的近一点,然后问陈金默是不是不要他了。 他说他很想陈金默,很想很想。 他说陈金默你回来吧,我没有你怎么办。 小醉鬼还捧着手机嘟嘟囔囔,听得陈金默心都要化了。他恨不得长了翅膀飞回小孩身边,把他抱怀里哄一哄,于是一叠声地问他是不是喝酒了,有没有吃药。 “才懒得吃药。” “可是乖乖,胃疼要吃药的啊。” “我在外地出差呢,明天天一亮我就回去。” “喝点水乖乖,快点睡。” “那你真的明天就回来啊?” “真的。” “哦...那你先别挂,你陪陪我好不好?” 陈金默又活衣躺下,也把手机捧到怀里,好像就能把小盛抱紧一点。小醉鬼听着男人的声音,身体也软活下来,眼皮耷拉着,但还是舍不得睡,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梦话。 你明天真的回来?别骗我啊。 不骗你。 你不生气了? 不生气了。 我以后不对你那样了。 没事儿。 我怕我睡着了你就不在了。 不会。 纷至沓来的回忆很重,像冰冷的江水往他破了洞的心口里涌, 原来自己真的是个很自私的人,就连记忆里都容不下自己曾经放下身段去承认自己想念陈金默的画面。他眼前模糊,胸腔剧烈的开合让他走不动路,只能扶着栏杆蹲下去,用力把呜咽压回胸口。 他那晚在酒精之中睡过去,第二天一早什么都不记得,可是陈金默还是赶回来了,把他揣进怀里叫他乖乖。 他觉得自己很糟糕,这样对他死心塌地的人他都留不住。 他无父无母,只有一个哥哥疼他,让他理所应当地认为只要他学习够好、赚的够多,就可以伸手享受源源不断的的爱。现在才发现不是,原来爱人也会很累。他在今晚之前也觉得自己很累,为什么明明做了这么多男人还是不肯回头。 但是陈金默也是无父无母,也是摸爬滚打着一个人长大,甚至比他更早就学会了怎么用疯狂和冷漠保护自己。但是面对小盛,他却好像不怕累,也不用假装冷漠,他总是对他百般温情,挖空了心思逗他开心哄他说话,就连人在外地也可以为了一句想你了就奋不顾身赶回来。 比起来,他为陈金默做的事情好像小得微不足道,又有什么资格说爱他。 可是真的很爱啊,但是也真的没办法了,因为陈金默不信他了,陈金默说他赌输了。 记忆还留在陈金默从外地赶回来的那天,那天晚上他肚子里是陈金默做的粥,身侧是陈金默厚实的胸膛,电视上放着他爱看的电影,电影里张国荣对梁朝伟说我们从头来过。他把头埋进陈金默怀里,沾沾自喜地说他赌陈金默一定会回来,陈金默输了。 可是陈金默不答话,只告诉他,你如果想要我照顾你,直说就行了。 陈金默想告诉他的是,他是自愿赌输的,只要他心里还有小盛,就可以一千次一万次地输下去。 可是小孩那时候听不懂,花了这么多年才学会,原来这样的感情里他没必要赌。明明直说就好了,陈金默又不会走。 他又扶着栏杆把自己撑起来。他知道了。 陈金默刚刚说他要的东西,他给不了,可是他知道自己要什么了,他要去告诉陈金默。陈金默那晚和他讲过的,“以后要是想要我照顾你,你直说就行了”,所以他要去告诉他。虽然他还不知道陈金默想要什么,但依然要去告诉他。 他抹把脸,回头去看,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走过了大半座桥,可是陈金默果然还站在原地没有走。 好像飘荡的心找到了锚,他朝着他走去。 高启盛你得去告诉他,就算他可能会再拒绝你,就算你可能会很累,你也要去告诉他。 走变成了跑。 “陈金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