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拾柒 雨水(二)
“好问题。我外出做什么的?又作何回乡?” 宋玉昇缓步走到应传安面前。 距离陡然缩近,应传安嗅到了一丝火药味。 宋玉昇半点不心虚,直看着她的眼睛,反唇相讥,“我也想知道我为何回乡。是我失机纵敌延误军情了,还是我知情不报里勾外联了?” 应传安看他此时倒像是在反过来质问她,也不知道他这敌意从何而来,怪莫名其妙的。不过可知他这此番倒非衣锦还乡,话中饱含幽怨,恐怕另有隐情,只笑道:“原来宋公子也是行伍中人。” 宋玉昇由她话里的也字想起什么,揶揄起来:“应知县,应拾遗。我后来听说过你。我闻知县出身陇西应氏,实乃名将之后,如今为什么身处郧阳,尽做些冗务琐事?” 应传安能猜到他要谑些什么,皮笑rou不笑,“这又与宋公子和干。” “那我的事又与应知县何干?” 应传安安抚自个儿,早知道这位是个呛头,不该同他起口角,人在屋檐下,还须忍一时相安。说来自古文武相轻,他这是对文职有什么看法,还是单纯针对她? “我从来不觉得郧阳县令是什么冗务琐事。”应传安道,“倒是宋公子,好像对我意见很大?” “可不敢。我只是好奇,知县当真是心甘情愿来郧阳的。既然如此,何苦近不修政,远不利民,民生疾苦置若罔闻,任笙歌宴乐沸反盈天。还是说陇西应氏门风就是如此,而今纲纪吏治就是如此,清明婉慎的应拾遗,其实就是如此?” “……” 好一个当颜直犯。 应传安依旧笑眯眯地,裴阕上前一步横剑在前,隔断步步紧逼的宋玉昇,“宋将军,不可失礼。” 宋玉昇嗤了一声,看向应传安的眼神依旧不善,三人相对峙,静到一屋内只有雨声。 身后的房间骤然传来几声轻咳,宋玉昇神色微动,不由自主地往应传安身后看。 “是我请缨去国,恳求陛下拜授我出任郧阳。”应传安缓缓开口,貌似波澜不惊,“自然是想有所作为,尽其在我,不为声色狗马之事,也不为助长簠簋之风。并非宋公子口中的非钱不行的贪官污吏。” 裴阕早已看不下去,“宋将军七年前为郧阳所做的,为大郢所做的,天下自当铭诸心腑。将军忠良之士,应知县亦是一片赤诚之人,同为豪杰,何苦针锋相对。” 应传安听裴関话中提及七年前的往事,猜到或许是宋玉昇曾在那年的成王之乱中有所功勋,只是不知到底是为何事建功立业,以至于天下该铭诸心腑了。她一向避免听成王之乱中的旧事,但偏偏对于这沙场上的奇功颇有兴趣,又难免对年少拜将有所向往,不由得兴致盎然,心下暗动,面上不显,而去看宋玉昇的表情。 宋玉昇不为所动,“好一个铭诸心腑,好一个豪杰。” 看不出什么,应传安略感可惜,把话聊回来,道:“我现在只想知道,公子到底为何回乡。” 回到正题,宋玉昇沉默起来。末了,又笑,倒像是被自己话里所讲的气笑了,他咬牙切齿的:“应知县可知当今圣上名讳。” 应传安颔首:“不敢直呼。” “应知县知道,我却是不知道的。我自十五岁授定远将军来,投身军营,cao刀练兵,从来不知道皇帝名讳。竟然不知道当今的名中竟然也有个玉字。” “……” “我为何回乡。我倒想知道,七年前先帝为我册封时无人说我不该名玉,我领兵平叛时也无人说我不该名玉,我镇守长安三年也无人说我不该名玉。怎么,长安兵防一调动减兵,竟然有数十人弹劾我的名字。我难道才叫这个名儿?” “……” “……” 应传安方听他问及名讳就猜到了些许因由,但确实没想到真的就如此荒谬,叫她哑口无言了。 显然,不知道哪家的派别斗争扯到了宋玉昇身上,所谓名讳不过是个幌子,归根结底还是要归咎于调换兵防的事上。如此看来,也难怪宋玉昇火气大说话狠了,贬谪回乡的人脾气差点很正常。 应传安欲言又止,不知道该先安慰还是做何,与他两相对望之际,宋玉昇的身后突然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 “……” 宋玉昇回头看了眼紧闭的大门,又惊疑掺半地看了眼应传安,应传安回以他同样茫然的目光,又转去看裴阕,裴阕也不明所以,三人各自警惕起来。 “宋公子的客人?”应传安挑眉。 “难道不是你们衙署中人?” “或许是过路人来避雨,放松些。”应传安说完自己都不信。且看这屋子,不说开阔工整,连结实也是算不上的,一片屋顶十几个窟窿,虽说她自己也在其中暂避,但实属意外。哪个正常人借地避雨会选这地方。 裴阕按剑行到门前,宋玉昇立在门的右侧,朗声问道:“何人?” 回话的似乎是个少年人:“我等皆为城中世家子弟,因故到这处用事,不想意外遇雨,已经在山道上困了一夜,现下只想找个地方落脚。望好人家行个方便,来日必有重谢。” 好熟悉的声音。 “不方便…”宋玉昇开口就要回绝。 应传安赶忙给他打手势,抢先道:“不知各位小友是哪家子弟。” 外面碎语了一阵,回道:“武当孟氏。” 应传安上前猛地把门打开,气笑道,“好一个武当孟氏。常小娘子,余小公子,还有诸位,何时竟然改了姓?” “………应知县?” 门外还是那群熟悉的面孔,不外乎先前偷溜到她府上偷印章的那群小孩。常炽被吓了一下,转身就要跑,刚走出没两步,感受到激烈的雨势,又转过身来。 “我等没有恶意,借武当孟氏之名不过是因为他家名气大罢了!”常炽解释完,领着一群人齐齐在屋檐下喊道:“多谢应知县!” 门外叽叽喳喳的,听得应传安略感窘迫,她看向宋玉昇,宋玉昇不情愿地走过来,拽开了门,冷冷向应传安道:“知县真不把自个儿当外人。” 应传安略含歉意地对他笑笑,等外头的人一个接一个进来后,她不动声色地退后,合上了门板,把门锁死。 一行人进了屋子,应传安悠悠地跟在他们身后,听他们叫苦不迭,看他们又抖衣裳又跺脚,直打哆嗦。 “常小娘子冻坏了吧,可否要来点姜茶?”应传安笑眯眯地问。 “可以吗?”常炽口中感激道,人已经是抢先在堂上坐定,“有劳!” 也是怪聪明的,看出来这屋子的主人是一脸不悦的宋玉昇,生怕人赶客呢。应传安感慨,回头向宋玉昇示意上茶。 宋玉昇看应传安这完全反客为主的态度,默默翻了个白眼,但应传安望来的眼神实在诚恳,他不情不愿地被打发进了厨房,不多时,端出一壶茶水来。 他把茶壶搁在桌上,对一边立着的应传安轻声道:“应知县也是使唤上我了。” “公子不想知道他们大雨天下乡是要做何事?”应传安同样轻声回他。 “我倒更想知道应知县大雨天来此是做什么的。”宋玉昇道。 应传安眨眨眼,没有回话。她拎着茶壶走到瑟瑟发抖的一行人边上,俯身为他们倒茶,小辈们受宠若惊:“应知县,可不敢!” “哪有什么敢不敢的。你我而今在此相逢,何必以官民家世相疏。不过同路落难人罢了。”应传安放下茶壶,坐在常炽对面,“常小娘子怎么会出现在这处?” 茶碗被递过来,常炽接下应谢。对此发问,她颇是为难,含糊道:“不过家事…反倒是应知县,怎么也在此处。” 应传安状貌坦然,顺手再拿起空杯,真的挨个给群小辈添了茶,嘴上张口就来:“当今要求县官有事则在署办理,无事则巡历乡村,我同裴县尉照常巡历而已。” 她这话也并不算假。常炽听罢微微动容,忽而又讶然,“应知县是说,而今署中无事?” “并无重大事件呈报。琐碎杂事倒是良多。” 常炽张嘴,显然是想说什么,但终究是咽了回去,沉默了下来,应传安趁此追问:“小娘子是觉得我治理不力?” “怎会!”常炽急忙否决,“应知县上任后郧阳清明安定了许多,只是时日尚短。若长此以往,郧阳定能……可惜…” 她说到这里,声音小了下来。应传安截住话,“可惜?何出此言,常小娘子是否知晓些我不曾了解的?” “这……”常炽犹豫,环顾一眼周围的同伴。余浣本一直在边上默不作声,谈到此时终于站了起来,喊道:“应知县。” “余小公子。”应传安喊回去。 “我等无意隐瞒,只是此时多少有关禁中,系家国存亡之要,还是…”余浣扫了一眼宋玉昇,宋玉昇瞬间炸了。 “什么意思。”宋玉昇冷笑,“先不说别的,这可是我家,你们想叫我回避?” “余小公子。”应传安扶额,“这位是宋将军…他…”应传安本想加以介绍,但发觉自己其实也不太了解宋玉昇,只好看向裴阕。 余浣却直接打断,直白道:“应知县误会。我当然知道这是宋将军,正是如此,我才想借一步说话。” 宋玉昇对此话只是嗤了一声,道:“随便。二位要借一步说话?请便。要去就去雨帘子下说去。” 话虽如此,宋玉昇到底自己去了隔间,隔音虽勉强,但私语也成,何况应传安也确实不觉得有什么值得规避的,说不定她们要谈及的事宋玉昇早已知晓。 常炽同一行人聊了一会儿,好似敲定了什么,方才转身看向应传安。 “我等并非信不过宋将军。只是此事涉及他曹利益,难免不便。”常炽解释。 “想来宋将军也理解。他愿意让席,是以大局为重。”应传安点头,“究竟是何事,居然与宋将军也有关?” “并非是与宋将军有关,而是与天下武卒将领皆有关联。”常炽又看了眼余浣,才继续道,“实不相瞒。这是余氏在广阳送货后一日带回来的消息,若再晚一步出广阳,怕是不成了。” 常炽放轻了声音,雨声清晰了片刻,接着只有一道轻飘飘的女声在雨里浮出:“广阳起义了。” “……” “我念着郧阳,怕也是快了。”常炽继续道,“应知县可还记着武当孟氏?他们要闹事。” “等等…等等。”一听及战乱,应传安就头疼欲裂,“常小娘子是怎么知道的。”她知道常家依附于孟氏,只是这等事难道是可以互通的? “世家纠缠串联,根枝虬结,总有人多嘴杂的时候,只是碍于利益,不告以外人罢了。”常炽回答。 天下有人要反,不是稀罕事,怪就怪这这群不过十六七八的少年人为何怎么早就知晓,还传递与她? “有劳常小娘子告知我。不过,敢问是何缘故,竟叫小娘子如此掬诚?” “因为时至今日,应知县哪怕知道了,也是无济于事。”常炽摇头,接着站了起来,“我只怕到时候郧阳乱起来,应知县第一个受到牵连,白白折损在这里。旁人或许觉得知县无为,我等却知晓知县做到如此,已是尽力。正人君子,不该埋骨于此。” “倒不至于折损。他们想斩郡守杀县令,也得反得起来才行。”应传安听罢,笑道,“然而,常小娘子作何带人来到这处?” 这群人了解的情报比应传安想的要多得多,那么在这个时间段出现在这附近,叫应传安很难不怀疑她们其实是因着同一件事来的。 “事到如今也无甚好相瞒的。武当孟氏串联山匪,豢养私兵。要于此地进攻开战。”常炽看到应传安此时还漠然不动,略显急促,“应知县,多说无益,知县还是尽早为身后作打算。” “常小娘子这是劝我走?” “应知县不明白吗?天下乱了!” “天下又不是头一次乱了。光是近来十年内就有成王之乱。”应传安叹气,“多谢常小娘子相告,只是我也并非临阵脱逃之辈,郧阳也并非必然沦陷之城。” “……”常炽摇头,或许是淋了雨,气息颤抖,“郧阳不能与之抗衡。官吏卒差早已与豪强沆瀣一气,届时不会听应知县差遣的。” 应传安想说什么,但想到些疑虑,笑而咽声,只把疑虑问了:“我有想问常小娘子的…还有余小公子,以及在座诸位的。” 她终于把手里的茶碗放下来,一一看过座上各人:“诸位都是世家子弟。说道是武当孟氏要造反,实则哪家独立其外。而这等事,想来也不会是临时起意。而诸位自我上任以来就频频陈词,要革灭盗匪之流,重振官家之治。岂不是逆道而行,与家族相悖了?” “……” 此问一出,鸦雀无声,一行人垂头沉默良久,常炽头一个抬首看来。 “应知县。在座的哪个都是世家子弟。可哪个也都有父母至亲,姊妹兄弟。郧阳七年前能幸免于难,无一人丧亲,实乃侥幸之至,可这次再起战事呢?谁敢保证白骨堆里没有自己,没有自己的亲人?” “孟氏要反,并非孟氏上下,奴婢门夫皆要反,家族中事,也与我等旁系小族无关。” “应知县问我为何以此等密事相告。一则,切实是敬知县之品行,若天下乱,应知县得以保全。二则…” 常炽嘴唇发抖,轻声细语:“若黄天依旧,陛下平乱后降罪郧阳,但求知县能记得郧阳内并非皆是逆贼,不求其它,但求不要牵连无辜老弱,使得九族俱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