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比
对比
鸣芳馆后的碧波苑,是个风水极佳的偷情之所。 自三年前,崔玉暗中将它买下,那些朝中新贵、世家女眷的把柄,就像飞来的纸片般,纷纷落进了她的手中。 风化之事为人不齿,但也最易拿捏人心。 初入玉京,她根基未稳,便是靠着这些,握住了京中大半的人脉。 只是,她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在碧波苑中,成为受人要挟的鱼rou。 初春时节,碧波池中只立着几杆残荷。 夜风卷起亭中的轻纱幔帐,烹茶的醇香随之四溢,追着那清秀男子的笑眼,迎上了缓步而来的崔玉。 “玉娘,你来了。” 苏毅鸣递上汤婆子的动作,瞧着比常年侍候在旁的青竹还要熟稔。 见崔玉始终站立不语,他便也收回手,专心烹茶。 烫茶具、倒茶汤、再点上细碎的桂花糖。 苏毅鸣提着茶杯,搁到茶桌另一侧的杯垫上,这才又笑着仰头,伸手邀崔玉入座。 “今日,我特意准备了初见时的丹桂茶,玉娘不妨先坐下来,有些话,还需慢慢谈。” 茶香袅袅,牵出往日回想。 她同苏毅鸣的初见,便是在对岸的假山石下。 那时正逢秋闱结束,有望夺魁的举子们都已展露头角。 想榜下捉婿的商贾,早早便着眼于鸣芳馆中,企图用书信传情,来拴住看中的几位举子。 谁知一来二去,许多人家的女儿反先丢了神魂,其中更有甚者,同郎君私会时意乱情迷,于荒郊野外也敢行起敦伦之事,惹出了不少笑叹。 苏毅鸣当然不同于那些傻的,他潜入碧波苑中,是抱着与崔玉同样的心思。 若名次靠前或与他相当的举子,在春闱前因风化案被告到玉京府,他便少了个竞争对手。 即便对方只是发乎情止乎礼,入朝为官后,这桩私下约会商贾之女的风流韵事,也可以在必要时,成为他牌桌上的筹码。 当时若非在苑中安插了足够多的暗探,依苏毅鸣那般谨慎的性子,崔玉恐怕还真抓不住这只企图从她盘中夺食的鬣狗。 想到不过短短数月,在这亭中,她与苏毅鸣便已换了攻守,这感觉……还当真是令人不悦啊。 崔玉收拢斗篷,待青竹帮她垒起几个软靠后,才懒散坐下,斜睨着眼眸朝苏毅鸣望去。 “若我没记错,当初是状元郎先撕毁的盟约,如今这般,又是为何?” “玉娘何必羞臊我?”苏毅鸣讨好似的把桌上的杏干往她面前推了推,“若非有玉娘相助,凭我的才学,如何做得成这个状元郎?” 崔玉被气得哼笑出声。 按原先的筹谋,苏毅鸣最多也只能挤入殿试,堪堪在前十站稳脚跟,不显眼出挑,也不是籍籍无名,这样才方便她去圣前求娶。 可谁承想,人家不但借着她的势,拿到了今科的策论试题,摸清圣人好恶,被钦点了头名状元,还在金殿上,为家乡早逝的等郎妹阿姊求了个诰命,顺势牵出了隅南一带,家家为求男丁豢养等郎妹的民俗恶习。 一时间,天下学子与平民百姓便都成了他苏毅鸣的拥趸,这般盛名之下,崔玉若再求娶,恐就要提前引发民变了。 是她识人不清,才被掀了牌桌,所以这个哑巴亏她吃了,不过如今,苏毅鸣若还想再从她手中讨到好处,那也是痴人说梦了。 “是状元郎有鸿鹄之志,借一阵微风便可直飞九天,就我那点助力,原本也送不到这样的高位。” 崔玉收回视线,随手把玩起腰佩上的穗子。 “玉娘这是还在怪我?”苏毅鸣轻叹道:“阿姊于我恩重如山,为她求封诰命是我的夙愿,虽因此事,你我暂且不能成亲,待等日后,总也还有机会,玉娘何必为此事同我置气呢?” 随着一声冷笑,崔玉停下了拨弄穗子的手,迎着飘起的纱帐仰头,直对上苏毅鸣的眼睛。 “是要为阿姊讨封,还是要断你家中兄弟的仕途,你当我真的分不清吗?” 初识后,她便命人去隅南查探过苏毅鸣的过往。 他幼年丧母,续弦的小姨过门才六个月,就给他生了对足称的双胞胎弟弟。 他作为嫡长子,在苏府过得还不如一个得宠的下人,若非他善读书,十三岁便中了秀才,苏父为重振门楣开始分心照顾他一二,他估计都活不到如今。 那个被人抹去名姓的等郎妹,确实在他幼年时给过他一丝慰藉,但苏父为让他赴京后能攀上高门的姻亲,要处理掉等郎妹时,他也并未阻止。 如今这般闹出来,搅得隅南各地官署不得安生,为得也只是给苏家招恨,好让旁人出手,断了他那双弟弟的考学路。 得了名望,报了私仇,还能逆转受制于人的近况,这一举三得的妙计,他恐怕也筹谋了许久吧。 “玉娘,果然我们才是一类人。” 知道自己已被看穿,苏毅鸣眸中笑意更深。 “你可知,那个陆知栩到如今还陷在流言里,因你赐予他的前程而对你百般记恨,这样的人,如何配得上你?” 他忽跪坐起来,撑着茶桌探身,想抓崔玉的手,结果被她蹙眉躲了过去,便退而求其次,拉住了她的袍袖一角。 “玉娘,你该知我的,你我皆是重利之人,行事难免不顾手段,但无论如何,我待你之心始终未变,我们才该是同路人。” 他顿了顿,眉眼弯起,瞧着一派温润和煦。 “至于那陆知栩,你若实在喜欢,往后便像养着容卿一样养着他吧,我不会介怀。” 崔玉挑眉轻笑,搭着软靠半撑起了下巴,眸中满是嘲弄。 “不妨先让我猜猜,状元郎为何不介怀吧。” 伴着她的话,攥在苏毅鸣手中的袍袖,被一点点抽离。 “我与陆知栩因婚事闹上过金殿,两三年内绝不可能合离,状元郎如今又是议亲的好时候,总不能为了我耽误花期,所以,你是打算先结一门姻亲,私下再与我继续往来吧?” “玉娘,既然你我都不拘泥于俗礼,为往后多谋求份助力,又有何不好呢?” 瞧苏毅鸣说得无比认真、毫无愧色,崔玉忍不住轻嗤一声,翻着白眼站了起来。 “你知道,你与陆知栩相比,输在了哪里吗?”崔玉望着仰视她的苏毅鸣,“你不论做人做事,都太没有底线。” 临行到水亭外,崔玉又顿住了步子。 “金殿陈请一事你做得太绝,今生恐怕是回不去隅南了,既然破釜沉舟到这种地步,你便该清楚,你在玉京没有行差踏错的资本。” 她扭过头来,侧目冷冷盯着苏毅鸣,警告道:“往后,离我的人远一些。” 回崔府的马车上,青竹给崔玉烘上了三个汤婆子。 左右脚边各放一个,再搭上在膝上烘手的,仿佛是要将她活活烤成人干。 崔玉捂得满身细汗,一路上还要听着青竹抱怨苏毅鸣,为什么大晚上偏要找个四处漏风的水亭见面,脑袋只觉一阵阵发沉。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她第一时间撩了车帘往府内跑。 青竹紧赶慢赶,才在通往后院的必经之路上,追到了止步在那儿的崔玉。 她犹疑地顺着崔玉含笑的视线望去,便瞧见了不远处,提着一盏孤灯正漫无目的、原地徘徊的陆知栩。 “郎君,这是在等我?” 崔玉三两步走近,背着手往前探身,带笑的眼眸映上烛光,显得分外晶莹。 “我是睡不着出来散步。” 陆知栩吐字极快,是一早就打定了腹稿,转眸间便跳过崔玉的问话,切入了正题。 “我说过,你我的婚事过了圣人的面,你若再夜夜流连南风馆,会被旁人抓住把柄。” “哦,郎君原来不是在等我啊。” 假意收敛了笑容的崔玉,也学着他的样子,故意跳过了问话,背着手往后院走。 “那便早些休息吧。” “崔玉!” 又是这般气恼不过的语气,崔玉忍俊不禁,背对着他停住脚步,扬起脖子,似在凭空与谁对话。 “唉,郎君既不是在等我,我又何必上赶着跟郎君报备行程呢?总不好惹人厌烦呀。” “你!” 陆知栩心知崔玉是在故意逗他,即便气得跳脚,还是强忍下怨念,提着灯笼从她身旁擦肩而过,闷闷丢下句:“那就随你的便。” 谁知,还没等他往前走上两步,一个力道便轻轻勾住了他的衣摆。 崔玉似藏在春夜的妖精般,伸出双臂环过他的后背,娇娇软软缠了上来,直逼得他脊背僵直。 “在我眼中,整个玉京城的男子,都比不上郎君半分,我既无心旁人,谁又能抓得住我的把柄呢?” “这些哄人的话,崔娘子都不知道跟多少人说过吧?” 陆知栩强忍着心中激荡的涟漪,故作硬气的开口,却不想两句话就冒了酸味,听着身后人不住笑颤,他简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歇下笑声的崔玉,环着胳膊绕到了他身前,抬手捧着那张俊秀的脸庞,细细描摹起眉眼。 若非有着夜色与烛光的遮掩,陆知栩现下羞红的双颊,恐怕是早已不能看了。 “郎君啊,我从不哄人。” 崔玉踮起脚尖,压低他的脖颈,在被磨得发烫的泪痣上啄吻了一下,随后额头相抵,瞧着他闪烁不止的慌乱眼神,放轻了语气。 “至少此时此刻,你在我眼中,就是最好的。” 陆知栩的心尖像是浇了蜜一般,甜得腻人,但出于男人的面子,他还是强压下嘴角,故作沉稳地冷哼了声。 “你……” 他忽顿住,心里隐隐不愿打断眼下的温存,在面子与情爱间挣扎了许久,才别别扭扭,极轻的喃喃了一句。 “再……再说一遍。” 崔玉不禁笑起来,捧着他的脸,直视着那双漂亮的眼睛,深情款款一字一顿,直听得陆知栩红了耳根。 “此时此刻,郎君在我眼中,就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