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五月岬

    秦唐时代从未在舆论上面临这么险峻的挑战，消费者的信任正在被透支。外部高压下，内部自然也不会铁板一块，从前隐藏在水下的各种利益争斗，如今正顺着危机浮出水面。领导层争论不休，唾沫横飞，即便在始作俑者缺席隐身的情况下，仍旧互相攻讦推诿扯皮。人人都在嫁祸他人，洗白自己，一团鸡飞狗跳吵个没完。

    “好了！”还得董事长发威、亲自训话，现场才能静下来。大家都默契闭嘴，屏气凝神，听他会说什么，最好是安定局势、稳定人心、解决眼下困境的话。

    杜建刚不见得心情多好，但为了安抚在场众人，只能极力克制。只见他稳如泰山，纹丝不动，尽管早已年过半百、两鬓斑白，眉宇间仍有一缕英气，磅礴凛然，不怒自威，俨然一副帝王风度，不愧为这个帝国唯一的顶梁柱、真正的奠基人。此刻他宝刀未老，风采依旧，说出的话字字掷地有声：

    “赵宏，你带人继续联系秦正雄，用各种渠道，想尽办法，务必把他找出来。记得保密。他手下那批人的动向也盯紧了，别让跑了一个！

    宣传部，抓紧往前推进召开媒体澄清会的事，越快越好。由我带头，在坐各位大董和中层统一加入，临时组建一个紧急公关小组，盯住已有的新闻媒体，一一‘招呼’。

    采购组，去主动联系政府质检部门，再找几个权威检测机构，全程监控，务必拿到准确完备的质量报告。一有结果马上给我，禁止中途泄漏给任何人！

    市场部，记得排除万难，落实“包退包换、原价召回”的策略。再联合宣传部，扩大这一口号的传播范围，让民众看到我们的解决态度，是足够诚恳、有担当的，坚定信心。

    还有其他必要的社会关系、人情往来，按之前小会上说的，不计成本，持续投入，各自跟进。所有人，这时候的工作切记稳、准、快！加班加点全员上阵，少嚼舌根、多办实事！我再听到有人风言风语乱传闲话，饭碗就都别要了！”

    说完，他的拐杖随情绪起伏、猛一下砸向地面，咚的一声巨响，在安静的会场异常响亮，甚至刺耳得惊心动魄。配合着最后一句严厉警告，众人大气也不敢出，均不觉绷紧了弦，枕戈待旦。

    杜建刚的怒气不只因这一波危机，他的痛苦是多重的。自从儿子“又”去了美国，连带着小溪，他对往日家事的懊丧追悔就没停下过，日日锥心挠肺。至于公司这边，当初也是为了安抚一时，迫不得已，才无奈交给那位大舅子。只是权宜之计，其实隐隐担心他靠不住，便一直筹谋提防着，但没想到这草包这么快！就捅出这么大篓子！简直废物！

    他已经五十多了，身体状况每日愈下，又得了高血压，时常胸闷气短，精力越来越不济，记性也在退化，连阿烁阿燿出生的印象都快忘了。每天处理集团一应事务，越发的心有余而力不足，一天比一天期待阿烁回来，直到看着他坐稳了位子才好。可阿烁小溪他们……他……他从没原谅过……

    这边急匆匆、闹哄哄、乱糟糟的，那边大西洋海岸却一派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他们终于来到了一路心心念念许久、却总是各种阴差阳错、失之交臂的目的地——五月岬。不得不承认，风景是漂亮的：恰到好处的气温，不冷不热；恰到好处的湿度，不干不潮；就连海滩上的游人和蓝天上的白云，也都恰到好处，不多不少刚刚好。按理说，一切刚刚好，就是最好。可溪乐到达后，却反而失去了发现美的眼睛，找不回归园田居的初心。

    她心神不宁寝食难安，东张西望胡乱扫视着。杜烁倒没想过她会这样，本以为终于实现了目标，好不容易如愿以偿，肯定要欢天喜地、好好庆祝一番。果然……她不像自己那么没心没肺。

    她应该是在cao心秦唐的事。没错，就是这个！她心忧如焚。也不知公司现在怎么样了？杜建刚有没有安排什么对策？阿烁要是晚点回去会不会招致不满？会不会已经有人开始毁谤他？……

    虽然她于集团而言，不过是个百分百不相关的人，渺小如一粒沙、可有可无的实习生，按说根本轮不上她来cao这份心。可她就是难免多想，不由自主忧思：这是阿烁的根基，是他安身立命的大船，是他天命所归、理所应当、自然承袭的倚仗。若真出事了，闹大了，船塌了，他怎么办？难道再被赶走、一无所有流浪吗？

    一想到这里，她愁眉紧锁，半点游玩的闲心都没，只想尽快回去——让他回去，主持大局，收拾残局，重回那个位子，重整旗鼓，再把稳秦唐这艘大船。可奇怪的是，阿烁本人竟一点也不急！还有闲情逸致慢慢赏玩，悠哉游哉四处晃荡。好几次她下决心张口欲催，又见他一副怡然自得、陶醉其中的样子，便不忍扫兴，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杜烁早就感知到她的状态，对此颇为无奈：看来这里确实待不下去了！自收到新闻那天起，她总是唉声叹气、心事重重的。这个小傻子！偏她自以为藏得好，其实全被他纳入眼底。别人着急催促他可以不在意（包括杜建刚），但小溪不行。他会有负罪感。

    回国是必然的，但这么快回去，岂不便宜了那些人？他内心深处有束燃烧的火苗，那火苗名叫“复仇的快感”——看着他们着急他就高兴，他们越是焦头烂额他就越是心旷神怡，杜建刚越是手忙脚乱他就越是气定神闲，秦正雄越是人人喊打抱头鼠窜，他就越是扬眉吐气神清气爽。

    于是他想了想，转身对一旁正默默发呆的小溪提议，“要不我们最后一站改去纽约吧？从纽约飞回家”。

    纽约，是他十一年前来这的第一站。

    听完他这忽然更改的行程，溪乐看过来，两人四目相对，他一脸平静。她又怔愣一会儿，并非脑袋空空，而是一种相同的平静，是终于放下往日沉重包袱后的坦然，是笑看曾经的风起云涌的从容。因此，她在一片五彩祥云、碧海银沙的映衬中，浅浅一笑，缓缓而有力抱住他。

    大海拼命地向前奔涌，想将浪花送上岸。浪花却在陆地拍打几下后便消失，不是它真的想上岸，是它想与自己的海玩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