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陆】鲲鹏

    1.

    生活又回到了正轨，那百年带来的差异骤然小得可以忽略不计。

    王鹏做完今天的训练回到房间，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抓香皂，伸到一半想起现在的武器拆装后已经不会留下满手刺鼻的枪油味，他也不用随叫随到地当某人的司机。

    于是转身进浴室冲了个澡，躺上软硬适中的床——床垫大概是乳胶或者类似的改良合成品——舒适得有些负罪感。

    他在那张完全贴合人体的床上躺尸了一会，半晌又清明至极地爬起来走向阳台。

    说是阳台，也只是因为习惯性的称呼，面积几乎能与一个世纪前别墅的院落媲美，材质还有多种模式可供选择。王鹏对这些没什么想法，所以还是默认的模式，尽头是两面落地窗，却能感受到徐徐的夜风，凉意中掺杂进丝丝燥热。

    他吸了口烟，烟草的气息在人工肺里打了个转，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快要入夏了。

    2.

    王鹏的烟瘾似乎有反弹的迹象，本来他因为后座挑剔的乘客把烟戒得差不多了，尼古丁的成瘾性从长期来看对他的自制力并不能造成什么麻烦。

    但他都快比以前，给陆舟当司机前，抽得还要凶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终于吝啬地分出一点时间思考这个问题，顺手把那半截烟扔进一旁的垃圾桶。

    王鹏习惯性地抬头望向窗外，苍穹被无机质的建筑和各色的霓光切割得支离破碎。恰是月圆，模糊的影像上露出广寒市的轮廓，以及那个百年前只存在于图纸中、充满科幻感的空间站一角。

    似乎是一个世纪之前。

    他莫名想到。

    3.

    无论在哪个时代，武器与战术千变万化，战场总秉持着它一贯冷硬血腥的本色。将生命用作最原始的厮杀唤起基因深处所携带的战栗、冷酷......以及宣泄。

    战士本身总是这样矛盾，他们因战而生，目的却是和平。

    无可否认，这是王鹏最熟悉的地方。

    飙高的肾上腺素让应激状态的肢体保持着高度的兴奋，从生理到心里，造成大量能量消耗的同时也意味着敏锐。

    他默数着渐近的脚步声，鞋底落地的声音沉闷而利落。

    一、二、三

    巡逻人员视网膜上后觉地映出到转瞬即逝的森冷弧度，激光匕首无声地没入胸膛，高温灼出焦黑的通路，气体争先恐后地逃离肺泡，潜入者甚至尚有余力地带了他一把来消减倒地的声响。

    匕首的光在脱离人体的刹那就熄灭了，王鹏的步伐并不急促，他手中已扣上枪械，风衣敞开的一角露出他腰带上缀着的能量匣和弹夹。

    他几乎是从容地从监控和警报的死角漫步而过，近似狩猎中的兽类，顶级的掠食者。

    生命如同消耗品一样轻易而毫无意义地损毁，王鹏几乎没遇上阻碍地来到最终的目标前。

    突击潜行是他最擅长的本职，百年前是，殖式机械普及的今天也是。

    被卸下了一切爪牙、蒙上耳目的中枢仍然处在一种秩序井然的繁忙中，对正在逼近的杀星一无所觉。

    门被轻叩了两下。

    盯着监控的男人余光一扫满墙毫无异常的画面，旋即皱眉。

    门外，没有显示出来人。

    他刚从椅子上弹起，门缝间划出一个轻巧的弧度，金属壳“当啷”砸在他示警的声音上。

    浓烈的烟雾喷薄而出。

    零星的子弹倾泻到门与地板上，撞出一串响亮的音节，颗颗落空。

    恐惧在一声沉闷而钝的裂革声中酝酿。

    王鹏并没有给他们多少恐慌的时间。

    冷白的光刺不透烟雾，他们不清楚入侵者的位置，入侵者却好像对一切都了如指掌，一种荒谬的颠倒感。

    4.

    王鹏踢开椅子上第一个被干掉的cao作员，确认他没在死前对储存资料做出什么改动，接通了信号。

    烟雾还没淡去，光晕染开，被困在一小片区域，古怪的味道里混杂着逐渐浓郁的锈腥味。为了确保不造成损伤，他用的是最基础的合金匕首，异地的尸体大多死于脏器破裂的内出血——面前这具不是，他死于脊髓瘫痪——血液会在凝固前腻满地板。

    “任务完成。”他打开了排风系统。

    凝滞的烟雾逐渐散去。

    5.

    王鹏扣着对手的肩一把掼到地，在起哄声中勒颈三秒立刻松开。

    一位身高精悍的小伙子手在嘴前拢成喇叭状，夸张地宣布：“王鹏再败对手！保持着百分百的胜率！能打破他不败金身的对手究竟在何处！是下一个世纪吗......诶！”

    王鹏走出去前顺手给了他个脑瓢关了这只大型播放器。

    他咬着根电子烟，觉得就算再过个百年，这帮兵痞大概还是这个画风。

    身后有人拍了拍他，传来邢队的声音：“都换了俩肺了，还是少抽点吧。”

    王鹏睨了眼他指间的另一根烟。

    他丝毫不以为忤地叼上，两根老烟枪一起吞云吐雾祸害二十二世纪比一百年前干净得多的大气。

    邢队惬意地吐出一片烟雾，用胳膊肘捅了捅他：“最近这进度真是可喜可贺，自从你和陆院士从冰柜里爬出来，虽然突发事件的频率比过去十几年都高......但进度也赶得上过去十几年。大功臣王同志，发表一下任务成功率百分之百的感想呗。”

    “我们这一行也容不下多少失败率。”王鹏清了清嗓子，“感谢国/家感谢党，感谢组织对我的大力栽培和邢队对我的赏识......”

    邢队一口烟呛得咳声惊天动地。

    王鹏没理边笑边咳快岔气的智障同事，继续说下去：“......以及我最尊敬的陆院士......停一停别笑了，你的体征监测警报要响了。”

    6.

    他可都在说大实话。

    他还能吸烟要感谢这个时代发达的医学技术，还活着就只能归功于陆舟了。

    肺移植在一个世纪前也行，但全身缺氧性衰竭在现在也是绝症，更不用提他忽然上升到一个非人层次的身体素质。

    陆舟向来是一个善于创造奇迹的人，秘密和能力一样大，他不提，自己当然也不会说。

    7.

    “咳咳，不扯淡了，差点把正事忘了。”邢队终于缓过气，嗓音嘶哑，“新任务你大概有机会和陆院士同行。”

    王鹏条件反射地掐灭了烟。

    8.

    世上总有那么几个人，隔过再漫长的时间，也一如既往，比磐石钢铁都坚韧，能毫无陌生感地用风马牛不相及的专业和经历交谈，不生厌倦——准确地说，是王鹏在说，陆舟在听。

    错觉吗？陆舟走了个神摸了摸下巴，看着眉飞色舞的王鹏。总觉得他……开朗了很多。

    本来，让他这样的人当保镖就挺浪费的，他精于进攻，而不是防守。带把瑞士军刀自卫还能理解，拿着把尼泊尔、堑壕刀啥的……也太过分了吧？

    陆舟毫无心理负担地遗忘了他当年坑掉了他保镖好几年奖金这回事。

    王鹏属于最前线，宇宙之灵基金会就是最好的证明。它早在百年间发展成为一个庞然大物、根治于阴影中的幽灵，但这把利刃几乎是游刃有余地破开、剔除。

    “事情还没彻底解决？”他问，“需要我帮忙吗？”

    保镖先生很是惊讶，陆舟感觉有被伤害到。英俊帅气的自己在他眼里究竟是个什么形象……李局天天给他找麻烦他好像也没拒绝过几次吧？

    他的朋友本来的就不多，遑论在百年后。

    9.

    陆舟向来容易出事，这点王鹏很清楚。火星远比地球混乱，但天宫市怎么也算是泛亚合作的附属市，他没能料到这群杂碎胆大包天到敢对陆舟直接出手！

    人失踪、没留下讯息、房间的每个角落包括带来的行李都有被翻动的痕迹……王鹏审视着所有细节传递出的信息，甚至反复两边确保没有遗漏，冷静得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诧。

    “噗”，利刃割破主动脉和气管，血液飚射而出，敏锐度极高的感官甚至在电光火石间捕捉到了温度和气味，近似于铁锈，掺着腥味的甜。

    而后他才迟钝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急促、鼓胀，超过了正常人类所能负担的极限，为了供应他此刻的耗氧。

    并不是冷静。他忽然想到，因那一刹的失神没避开一道血柱。

    棱角分明的面容上抹开一道温热的血痕，冷得煞气逼人，仿佛杀神降世。

    国中军人，不好战，不嗜杀，但也不怯不畏不避。

    他在一个世纪前从棺中带出的责任已在百年的沧海桑田里灰飞烟灭，但从火星回归的陆舟身后是那个有着他更久远时代里的使命。

    动了别人的东西，总是要付出代价的，不是吗？何况陆舟本身，就像智慧于人类。

    他松开那垂死的佣兵，走出一室几秒前还人声熙攘的据点。

    10.

    陆舟仍然不知所踪，在天宫宣战、泛亚合作的主战舰队降临、第三轨道空降旅着陆并与叛军交火、王鹏捣毁了最后一支雇佣兵和宇宙之灵基金会的据点后。

    全人类世界都迫切地想知道：这场仓促又可笑的战争的导火索，陆舟，究竟在哪里？

    杀得最疯狂的王鹏确认陆舟不在任何势力手中后反倒是最早冷静下来的。

    陆舟身上的秘密太多了，复杂且难以阐述，这种保密在某种程度上其实也是对旁人的保护。他自己不提，王鹏当然也会克制住自己不该有的好奇心——就像那个突兀又意料之中的来电，他也没有询问陆舟怎么会有在火星上的“老朋友”——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只是从百年前出现的无力感延续至今不仅没有消失的迹象，反而愈演愈烈。

    11.

    遗迹、战争、银河号，人类的科技水平发展得越高，个人武力的作用就显得愈发局促。武力是一种保障，但现在的陆舟，已经不再需要了。或者说，他从一开始，就注定属于未知。那是思想的领域，不是rou体的。

    他在准备又一次的远航，比月球火星都更遥远，十光年之外，不再归来。

    王鹏清晰又无望地预感到了离别。

    使命……吗？

    12.

    有特别行动员要搭第三轨道空降旅的顺风车回地球。

    李高亮不意外地在走道里看见了熟悉的身影，以一个高难度的姿势不失仪态、不触动烟雾警报地在角落抽烟。

    他瞅了一眼一个世纪没变过的禁烟标志，假装没看到地上前，用力拍了下来人的肩。

    王鹏都懒得换个姿势，在他开口前说道：“我打算挑战一个记录。”

    “蛤？”李高亮发出一个危险的单音节。

    “在役时间最长。”王鹏掐灭了烟，“我一百年前的军籍没销吧？”

    李高亮陷入沉思。

    王鹏趁机回敬了最开始那一下，毫无防备的李队“嗷”地一嗓子响彻走道。

    13.

    王鹏回到住处后才发现自己的个人账户上收到了一封信件。

    因为职业和习惯等等多种复杂的原因，他对虚拟信息的接收向来延迟严重。他打开后来注意到发信人——陆舟。

    大概是离开太阳系局域网前的信号测试？

    他不着边际地想，下滑。

    是封手写信，陆舟的字算不上什么名家手笔，但工整又潇洒，很短，一目阅尽的四字：

    鹏程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