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
章一
迦楼罗这种鸟，成长极快，鲜有天敌。这称谓不足以概括他，他有自己的名字，珈宝的珈，离愁的离。 珈离还小的时候居住在天山，每日的云海像糖丝那样黏。他排行最小，大哥疼他，二哥宠他，日日无忧亦无恼。 呵，那时候，如宝珠这般年幼的小龙，觑一眼都要在他脚下讨饶。 迦楼罗的强大与生俱来，强大的背面，是日增夜长的戾气、欲望，它们织成一口渊，迫不及待将贪婪的捕猎者绞死。 迦楼罗之罪，乃是暴食。 他的二位兄长，一位好食龙肝，一位好食龙髓，二人攀比猎技，一天就杀死一千条龙。如此三十天，龙血遍染大地，苍天哀鸣，降雷烧干了天山的老松。 珈离自此无法成长，他被凝固在成年的前一天。大哥二哥则因食龙过多，体内毒气聚集无法拔除，苦痛中飞至金顶轮山自焚谢罪。 也只剩一个无枝可依，前路迷茫的他了。 孔雀明王念迦楼罗族最后的血脉存世孤苦，留他在孔雀山修行，试图度化他身上的诅咒。越是这样珈离越执着，因为他想不明白，兄长们法力高强，为何难除心魔，酿成大祸。 珈离想不明白。 属于迦楼罗独有的金瞳扫至少女正红云肩上细白的颈，不觉蛰起一抹暗色。 他的目光如绵绵寒雨，阴暗的欲望裹藏其中。 “小龙，我要你助我修行。” 少女垂头，纤浓的睫毛颤了一颤。 她再仰首，颈边垂坠的珍珠耳坠都要黯然失色了，“你，你想我如何呢？别过来…我害怕。就这样，待在原地别动，慢慢地告诉我。” 当真是令人食指大动的美色，男人有一刹恍惚，转瞬盛怒：“大胆！小小龙姬，众生金轮瞳前也敢蛊惑？” 刹时已飞出百尺外的少女语笑嫣然。 “略略略，大笨鸟，拜拜咯。” 云霄之上，一道隐隐带有怒意的高亢鸟鸣刺穿一切。 “唔…”骨髓都在颤栗，宝珠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硬是对抗着晕眩的本能，全力在逃离猎手的捕猎范围。 面色泛起苍白，和那只迦楼罗的距离在被一点一点拉近。 不行，必须回到水中。没有水的保护，这叫声会要了她的命的。 可是这里距离南海有万里之远。 怎么办？ 怎么办！ 水…她要…最近的，能掩盖身形的水！ 前面就是水潭，在水里龙是无敌的，她一定要坚持住！ …… “宝珠。” …… “宝珠。” …… “乖宝珠，醒一醒，jiejie求你了。” 杂乱无序的尽头，殷切的女声是一盏明灯。 是谁，谁在呼唤她？ 她感觉到了，被水包裹的、缓慢修复的身体。 安全了吗？ 被天敌重创的滋味太过难受，她想继续沉沉睡去。可那声音太过真诚焦急，宝珠情不自禁应道：“我在。” 不见天日的湖波下，苏醒的龙女托住下沉的人影，拂开对方纷乱的发，轻抚颊上狰狞外翻的创口。 血丝丝晕开，一幕幕如花纷飞去，如梦幻灭来，床板上的少女猛然睁眼。 “好渴。” 垂泪的女人呆住，少女重复了一遍：“渴，水。” “渴了？好…姐来找，”女人一阵手忙脚乱，勉强找出一壶凉茶，倒出黑布隆冬的茶水，眼头又是一酸，“这里只有这个，乖宝先喝着，姐晚上想法子带蜂蜜水来。” 少女不言语，捧着杯子慢慢转了一圈。 墙壁黏着黑乎乎的污点，发出令人作呕的油烟味，除了孤零零的床板，空气里还有香烛的味道。 茶水里倒映着半张姣花般秀气的脸，以及血痂狰狞的另外半张脸。 女人对此显得很紧张，少女却语调平平。 “此茶足矣，为何这般看我？” “乖宝……”锦蔻欲言又止，已是梨花带雨。 她与宝珠是被叔伯卖进侯府的。 锦蔻是jiejie，一开始在夫人房里做事，十三岁那年去书房伺候文墨，正好侯爷在，就这么被侯爷纳为了姨娘。 人人都说锦蔻运气好，锦蔻自己也这么觉得。如果妥协一小步就可以让自己、让meimei过得好一些，为什么不呢？ 每月初一是后院女眷上香的日子，多好的吉时，多虔诚的祈祷，怎么这一次回来，她的乖乖宝珠就去了半条命呢？ 旁人说宝珠是偷小姐东西被发现了，这才没脸寻得短见，有鼻子有眼的。可这是她亲meimei，她能不知道这是一个多老实的孩子吗！ 她能猜不到，这个孩子受了多大委屈才会天寒地冻中跳湖？ 偏偏……这个侯府里，丫头就是丫头，主子就是主子。她只能带着宝珠当小聋子小哑巴，忍气吞声地活下去。这已经是主子的网开一面了。 女人泣不成声，已换为龙公主芯子的少女轻叹一声。 这rou身是一个冤死之人。血脉相连的jiejie做叫魂仪式，阴差阳错把她招了过来。 虽未踏过红尘，通过这具rou身残留的记忆，龙公主已知晓人世的贪嗔丑恶。 她受迦楼罗追击重伤，生死一线时堕入潭中，以龙族调水的天性移到侯府内湖休眠，误打误撞遇到投湖自尽的炮灰丫头。因这里水气充裕，足够掩盖气息，迦楼罗寻不到她。现下她真身在湖底沉眠，元神却应锦蔻所求，附在了小炮灰宝珠身上。 这吊住了这具rou身最后一息，待她完全脱离之日，就是这具躯壳死亡之时。 “乖宝，姐知道你难受…”锦蔻口中发涩，“这里只有姐在，你可以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就像咱们小时候那样。姐…不会任由那些人欺负你的。” “锦蔻？那些我不在乎了。我想问你……” 名字，是最短最有效的咒。 端详茶水里可怖的脸，宝珠启唇，“梦中恍如隔世，闻你着急呼唤。锦蔻，你可是向上天祈求了什么？” 最虚弱时结下因缘牵扯，不好好善了，出窍的元神难以归位。 炮灰宝珠可怜，大庆女子看重容貌，她的脸被毁了。坏事没做过，名声没了。 真相一如她本人的生死，微若尘埃，无人在意。世上仅存的视她如宝如珠之人的呼唤，这个苦命丫头再也听不到了。 替她应了的，循着锦蔻愿力而来——是敖宝珠。 锦蔻拭泪道：“姐什么也不要，只要你…好好活下去。别人怎么看不要紧，活着，就有希望，总有一天，这些苦难会过去，再也无法困住我们……” 锦蔻最深的期愿就是宝珠活下来，好好活下来，活出人样。 “嗯，会的。”宝珠颔首。 她的左臂悄然出现一朵三瓣莲。 一瓣一年，这桩借rou身的因缘要还三年。 人死不能复生，但敖宝珠会替宝珠活三年。 锦蔻看meimei将指甲上泡肿的丹蔻抠至褪色，惋惜道：“我记得这是在小姐身边时，熬了夜滔花汁染的。乖宝，你千万记得，多怨小姐也不可表现出来……” 少女笑笑：“没有啊，嫌颜色旧了，瞧了不喜欢。” 锦蔻神情里的忧心呼之欲出，宝珠点头，“知道了，我会好好的，不要担心我。带我去见夫人谢恩吧，jiejie？” 谢恩，是这府里做丫头的本分，轮到她敖宝珠也不能例外。况且她真想见见薛府夫人，见一见乌烟瘴气的人间，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在享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