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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虎杖心不在焉地上完今天的课程,换了常服在校园里闲逛。他心里压着事,对去向并未特别注意。等街边的路灯一一亮起,虎杖才抬起头,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离高专很远的地方。

    周遭的景物唤起他模糊的印象,似乎是第一天来报道时走过的地方。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怎样的命运,只是单纯地为进入一个崭新的环境感到感到好奇和惊喜。

    品酒社还是那么热闹,嘈杂的人生越过大门传来,很有人气的样子。虎杖调转了步伐,在一群席地而坐的醉汉中小心穿行。一走进去手里就被塞了杯啤酒,虎杖一边啜饮一边找到空位坐下。坐在他边上的壮汉一把搂住他的肩,狠狠摇晃了两下,自来熟地大笑道:“hey,bro,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虎杖护着手里的玻璃杯,没让啤酒洒出去。他想了想,诚实地回答:“我喜欢高个大屁股的女人。”

    “有品!”

    对方向他伸出大拇指,随即走向下一个目标,发起同样的询问。

    虎杖看着他远去的魁梧背影,忽然发现他的背心是当红女偶像的应援衫,画面中央一颗喧宾夺主的爱心。

    不知为何,眼睛有点发痛。虎杖赶紧眨了好几下眼睛。

    右边的气氛十分热烈,左边却很安静。虎杖转过头,一个留着长刘海的男生和他对上视线。他的瞳孔微微放大,瞬间便躲闪了目光,流海垂落下来,遮住了他的表情。

    他的手上桌上都是空的,虎杖友好地询问要不要帮他拿酒。对方摇了摇头,说自己其实是电影社的,只是同社的学长们听说这里有免费酒喝,就把新社员全拉来了。

    他说的很委婉,隐瞒了大部分的排挤和霸凌行为。但有常识的人应该一听就明白了。因此他只是等着虎杖提出老生常谈的问题。

    “你喜欢哪部电影?”虎杖说。

    “啊?”

    对方明显地愣了一下。

    “诶?”虎杖只觉得莫名其妙,“难道不是因为喜欢看电影才加入电影社的吗?”

    对方飞快地瞥了他一眼,神色复杂。不过,那副犹疑的表情最终还是融化成一个腼腆的微笑。

    “其实……大家加入社团都是很随意的,并不会有一个认真的理由。大多数人只是感兴趣而已,并不到爱好的地步。”

    虎杖挑起一边眉毛:“所以?”

    “每个人做事都有不同的理由。但我现在是在问你。至于其他人的想法,我大概没那么关心。”

    “你告诉我别人的理由,是希望我把这默认为你的理由吗,还是说,你希望我发现这其实不是你的理由?”

    对方闻言,忽然慌张起来。他躲避着虎杖的目光,慌不择路地转移了话题。

    “那……那个……我们来聊聊新上映的电影吧……”

    约好了周末和顺平去看新上映的《蚯蚓人》,虎杖在回宿舍的路上高兴地哼着歌。他踩着脚下移动的影子,走过一段灯光昏暗的路段。

    他极少走这条路。

    和伏黑他们一起就还好,如果是单独一人,即使要绕一大圈远路他也会避开。

    每当走到这个拐角,他就会想到那个危机四伏的夜晚。骤然出现在他面前的残破肢体,一身血腥气息的两面宿傩,以及随之而来的身体上的剧痛,至今仍不时地在梦中浮现,以不可动的威压魇住他。

    虎杖张大嘴巴却发不出声,下颌的碎骨像砂石一样在血rou里流动,半身陷入沉滞的流沙,紧密的压力如同地底张开的巨口,等待着他成为口中之食。

    他感到宿傩的怀抱,无比灼热,如同流淌的岩浆。

    他听见宿傩的宣言,欢迎他堕入他的地狱。

    现实里的虎杖悠仁在这句话后失去意识,梦中的虎杖悠仁则因这句话而苏醒。

    那一刻,初醒的意识恍惚游荡,表露出自己也不曾体察的真心。

    两面宿傩绝非善类,他从数百年前存活至今,是世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灾厄。而虎杖悠仁的下半生却要和他捆绑,从此生死不由自己。

    眼前明明是悬崖绝境,却不得不做出微笑,纵身一跃,粉身碎骨。

    欺骗别人,也骗过自己,死亡是一种善良的施舍。

    这是有意义的。

    在暗室里,握住宿傩手心的每一次,虎杖都这么对自己说。

    这是有意义的。

    上升的同步率不只是一个跳动的数字。它是有意义的。结合不只是单纯的性。它是有意义的。命定伴侣的出现不只是祸从天降。它是有意义的。

    意义在于他将以此杀死宿傩。

    虎杖悠仁人生最重大的意义,就是利用好自己的死亡。

    不然还能怎样。

    他只是个能力近乎为零的低级向导,连抚触宿傩的精神领域都很难做到,而宿傩作为黑暗哨兵之王,即使没有向导也不会陷入精神紧张的窘境。他们无法像其他结合的伴侣那样彼此牵制。

    从头到尾,都是虎杖一个人的独角戏。

    宿傩兴致来了就配合他作一阵子的戏,仿佛两人之间真有几分酝酿的情愫。然而,一旦宿傩感到无聊,便不吝于恶语伤人。虎杖在他眼里一无是处,他总是不厌其烦地挑明这一点。

    但虎杖却不能像他那样坦然,他不能向自己承认其实他憎恨宿傩。他不能承认当他抚摸宿傩身体的时候,心中会有抑制不住的渴望。

    渴望掐住他的咽喉。

    就像宿傩折断他的肋骨那样,他也挤尽宿傩胸腔里最后一缕氧气。

    回报以最亲密无间的拥抱。

    他不能承认自己对宿傩的杀意。

    那不够善良。

    他走进暗室。

    说是暗室,布局和摆设都跟普通宿舍没有区别。五条说这是高专的废旧家具再利用,虎杖却能从上面残留的岁月痕迹里读到另一人的生活轨迹。

    前一个使用这些家具的人,可能已经死了。

    可能就是宿傩杀死的。

    虎杖看着沙发上百无聊赖的宿傩,感到一股窒息的绝望。

    宿傩淡淡地看他。

    他身上的刑具被卸掉了一部分,只在脖颈、手腕和脚踝佩戴着金属镣铐。高专在确认了虎杖血液对两面宿傩的有效性后,关闭了地底暗室,将宿傩转移到上层的房间里。高专保留了资源,宿傩得到了活动的权力,两方暂时皆大欢喜。

    结合之后虎杖去问过五条,为何他不能杀死两面宿傩,暗级哨兵杀死普通一级本该轻而易举。

    五条向他解释,两面宿傩满布全身的刻印,每一道都是力量的象征。宿傩以力量作为代价支付,换取漫长无涯的生命。不到关键时刻,他不会将力量完全解放。

    宿傩之所以没有立刻解放刻印冲出高专的束缚,是因为他遇袭时恰逢十年的虚弱期。通过利用高专的抑制仪器,宿傩主动束缚了监守期间的力量,以此得到解放后更加强大的回馈。

    也就是说,高专所压制的,并非宿傩真实能力的上限,而只是宿傩愿意展露的冰山一角。然而,为了延缓宿傩降临人世的时限,高专却不得不将这岌岌可危的束缚传递下去。直到某一天,宿傩完成对自我的束缚,再度破茧而出。到那时,恐怕就连五条也难以阻止了。

    五条说话时的嗓音依然轻松,仿佛在谈论天气不好的时候就应该多吃喜久福。虎杖常常想知道,五条老师为何总能如此轻描淡写。是因为很强吗?因为很强所以什么都能做到?还是因为什么都做得到所以强到异常?但这种感觉他从未在宿傩身上体会到。

    不似五条悟身上银河般的夺目光辉,宿傩就像一条流淌在地下的岩浆河流,在幽黯中若隐若现地闪烁着高温的火光。虎杖一开始以为那不过是灰熄前的余烬,一夕一刻的苟延残喘。但五条的话让他明白自己想错了——那纯然的烈焰是连大地都无法承受的。他会毫无怜悯地把一切焚烧殆尽。

    恐惧和惊悸轮流冲刷着身体,死刑立即执行,现在看来似乎是一种解脱。但在片刻的惶惶然之后,虎杖的思绪引向了一个新的问题。

    强者为什么要接受束缚?

    如若真的天上地下惟我独尊,那他脑中根本不会有思考束缚的可能性。就像五条从来没有输的概念。

    为什么宿傩要束缚自身?

    虎杖注视着宿傩猩红的双眸。

    快想啊,快想出来。这里面一定有不和谐的地方,快抓住矛盾的关键。

    宿傩轻轻笑了一声。

    一瞬间,虎杖脑海里纷乱的思绪尽数停顿滞空,仿佛电影里的定格画面。

    “你想的太大声了。”宿傩说。

    暌违二十年,再度活动自己的手脚,宿傩心情甚好,连带着对虎杖都多了几分耐心。看在小鬼有好好思考关于他的事情的份上,宿傩将不吝赐教。毕竟,虎杖悠仁是他的命定向导,随着同步率的抬升,触及深层记忆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宿傩不介意先给他做一点前情预告。

    “会寄望于束缚的,大多是走投无路的愚人,或是痴心妄想之辈。”

    “那你呢?”虎杖反问。

    宿傩说:“我曾跟你一样弱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