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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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熬了个大夜,今早她已经起晚了,一番洗漱收拾过后,教学楼那边的铃声早已经打响。今天白天原本是她值班,但她心系着廖耀湘的状况,只好拜托夜班的小姚护士暂时替岗,自己匆匆忙忙赶往教室。但她并不知道他教授的是哪个班级什么课程,于是找也找得大海捞针一般,又怕被教室里的学员们发现,一路做贼似的躲躲藏藏,很是费了一番工夫。走到最上一层,眼看头一节课都快要结束了,远处一间教室忽然传来争执声。她愣了一下,连忙加快脚步,隔着窗户远远看见了屋内的情形。 彼时部队还没有授衔,从一模一样的军装制式上看不出职位与军龄,但根据早前护士们的议论,这些头一批来军事学院进修的指战员大多是营连一级的干部,因此年纪都很轻,有好些不过才二三十岁,和她的年龄相差不离。而他们的言语、脾气正与年纪十分相符,战场上的拼杀与搏斗让他们个个血性十足,眼里半点沙子也揉不下。只见其中一人站起身,伸手指向讲台,口中高声斥责道:“你这就是彻头彻尾的反动思想!战士就该千锤百炼,就该有坚强的意志品质,要是养尊处优好吃好喝,那还干什么革命?告诉你,怎样练兵、怎样打仗,还轮不到一个俘虏来向我们指手画脚!” 他所指责的那人正是廖耀湘。他站在讲台上,身上只穿了件旧衬衫与薄毛马甲,纽扣规整地系到了头,手边摊放着他昨晚刚写好的厚厚的教案和两本资料。他对这第一节课十分重视,提前很早就到了教室,因此黑板上也密密麻麻,写满了本节课的重点和提纲。他的脸色很难看,但并没有勃然大怒,或是拍桌子和他争吵,而是沉默了片刻,才慢慢地说:“我只是表达我个人的一些看法。从我的经验看来,装备和营养补充得到改善以后,士兵的战斗力确实得到了显著的提升,这和你所说的意志并不矛盾。” 他一向不算是个能言善辩的人。在东北的时候,陈诚张冠李戴,硬把新一军的一桩丑事安到新六军头上,含沙射影地在会议中数落了他一通,他心中固然生气,可也没有立刻和他发生争执。而现在的他看来,军事理论的这些分歧更不是不可化解,他其实已做好了就此和大家详细讨论一番的准备。 然而,台下却传来嘲笑的声音:“然后你的士兵们就都被包饺子啦!” 这话像是点燃了什么,教室内传来排山倒海一样的哄笑。下课铃正巧响了起来,廖耀湘垂下眼睛,默默捏紧了手中的笔记。他分明还没有说“下课”,教室内的学员们却已经一致地无视他的存在,自顾自起身走出了门。走廊另一头还有一些人影,大概是下一个班级的学生,双方人马中有些互相熟悉的,这时便各自打着招呼,开起玩笑。其中一人也听见了屋里方才的争执,这时便打趣道:“怎么样,国民党的高材生有什么独到之处啊?” 另一人则面露不屑:“什么独到不独到,绣花枕头一包草!” 学员们听见他如此评价,纷纷发出嘲讽或抱怨,分明还没有听他具体讲授了什么,却已对他有了先入为主的成见。阮静秋躲在角落里,没人注意到她的存在,但隔着那扇玻璃,她能清晰地看见廖耀湘的神情,也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此刻心如刀绞。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就要推开后门闯进教室,恨不得替他将那些人统统驳倒——但犹豫片刻又收回了手。 一别两年有余,他从指挥千军万马的将领,从她高高在上的长官坠入地底,沦落到竟然人人可以随便讥讽攻讦的地步。对他来说,这或许是比全军覆没、身陷囹圄更大的痛苦和羞辱——将心比心,她想,换作是自己,在这样的时刻,她绝不会想要见到昔日的朋友,绝不会希望自己珍重的人一同见证了这样难堪的情境。但她又想,自己总还有什么事可做,无法替他挡下这些攻讦与中伤,就该从源头解决问题。 只可惜,刘院长今日似乎不在学院里。她去院长办公室说明来意时,值班的秘书告诉她,院长到北京出差去了,最快也要明天才能回来。他建议道:“你可以先写一份简要的说明,我等院长回来了代你转交。” 阮静秋想了想,说:“好的。我这就回去写说明,稍后交给你。” 她已出来很久了,快步走回医务室时,小姚正急得团团转地等她,一见面就说:“小王只有今天调休,他非要我跟他回家去见他爸妈。我今晚要是回不来,你可得帮我请假呀。” 阮静秋笑答:“行,你今早还帮了我大忙呢。你只管去,我保证主任查不到你头上。” 小姚欢天喜地地去见公婆,医务室里只剩下阮静秋一人。她将这两日在阅览室和教室看到的情况简要地写成说明,并附带了建议报告呈交给院长秘书,再回到医务室时,午饭点都已经过了。路上想着事情,她走到近前,才看出门外有个人影,是廖耀湘正抱着几本书,站在门外等她。她不由有些紧张,唯恐一时不慎暴露自己曾去过教学楼,曾亲眼目睹学员们在课堂上顶撞他的情形。 于是她装作一无所知的模样,笑眯眯地问他:“你下课啦。吃饭了吗?” 廖耀湘摇头,将两本书递给她:“还没。我来还书。” 阮静秋接过那两本书,人在他面前站定,这才发觉他脸色很苍白,且并不像是因为难过和生气,而更像是生病了。她心中又是忐忑又是关切,试探着多问了一句:“你……还好吗?” 廖耀湘愣了愣,不知是不是觉出了她的话外之音。但他什么也没有提及,只是微笑着点头道:“还好。你先忙,我回去备课了。” 他说完了话就往回走,匆忙得甚至没让阮静秋想起还有件棉衣忘了归还。但走出几步,他忽然停在了原地,身形左右晃了晃,眼看要一头栽倒。阮静秋吓了一跳,急忙上前接住了他:“建楚、建楚!” 她撑不住一个大男人的分量,几乎被他带着跌坐在地。尽管心急如焚,但作为医生的素养在此时发挥了效用,她快速地触摸他的脉搏、颈侧,并用随身的听诊器检查心肺,暂且排除心脏病等更紧急的病症。但他正发着高烧,浑身上下都烫得像火,这点是确切无疑的,偏偏周围一个能帮把手的人影都没有。她此刻百味杂陈——昔年陈官庄的风雪如今还久久地纠缠在她梦中不肯远离,扼着她的喉咙迫使她永远不忘邱清泉满身的枪眼、迫使她永远记得背着他的身躯艰难穿行于雪地、战壕之间时,背上那近在咫尺却又无可挽回的温度与重量。这个倒在她面前的人如今换作了廖耀湘,一切发生得那样突然,正像这场出人意料而又如同甘霖雨露的重逢一样。命运与缘分多会捉弄人啊,她究竟欠了他们几辈子的情,才要在这一世纠缠进这原本不属于她的过往,一次又一次地为这些早已远去的人痛断肝肠? 但想这些也是无用,唯有为自己徒增痛苦。她只得将他的手臂绕过肩膀,扶持着他的腰背起身,跌跌撞撞地将他拖进医务室里。 又是一番忙碌,她总算将他安顿妥当。廖耀湘闭着眼仍昏睡,眉头拧得像个死结,胸口起伏得很频繁,足见高热折磨得他十分难受。阮静秋看了看手表,探进他衣内取出体温计,上头的数字直逼四十度,看得她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她又仔细做了听诊、测量血压,确认没有其他要紧病症,才敢为他挂上点滴,并握住他另一只手腕,诊了片刻脉象。他还是和从前一样,看上去不声不响的,心里却总要沉甸甸地压着事情,又兼年轻时黑白颠倒地奔波打仗,身体本就算不上多么硬朗。东北的苦寒或许造成了一定影响,但更主要的是赶路匆忙水土不服、随即又熬夜工作肝气郁结,今早落下棉衣受风受寒,再被学员们的言语一激,于是看似平静的水波下潜藏的所有问题便一齐爆发,化为突如其来的高热。古人常说的“急火攻心”,差不多也是类似的道理。 她叹着气坐了片刻,看他烧得一阵一阵地喘,点滴里的退烧药又无法马上起效,只好翻来了锁在衣柜里的药包,用银针扎破他耳垂及指尖,各挤出两滴血珠辅助退热。其他中医的方法如针灸拔罐对退烧也有效用,可她学医不精,此时万万不敢再胡乱施为了。余下的时间,她交替着用水和酒精打湿毛巾为他擦拭身体,期间全然是医生的专注姿态,并没想起还有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之类的规矩。如此忙了近一个钟头,点滴瓶里的药水已经滴完,体温计再取出时,上头的数字总算稍微退了。她总算松一口气,正要起身,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他竟然抓住了她的手。她本想悄悄抽回手掌,哪知他看起来睡得很熟,却即刻收紧了手掌,紧紧地抓着她不放。她正对这状况发愣,昏睡着的病人动了动,又沙哑着嗓音,喃喃地说了声:“别走……” 阮静秋只觉得喉咙里一哽,知道无论他是醒着还是正说梦话,自己都不舍得抽回手了。她也低声应了句:“好,我不走。” 她坐下来,暂且忘掉所有需要她起身料理的工作,久久地凝视着他的睡容。他梦见了什么呢?是分隔两岸的妻子、儿子,生死永诀的战友兄弟,还是阔别已久的父母故乡?也许此时此刻,自己的这只手掌正在他梦里扮演着那个遥不可及而又近在咫尺的念想与依靠。她想,只要能让他好过些,她并不介意自己被他当成旁人,甚至想道,不论他当自己是谁,只要能予他片刻的慰藉就好。她改变不了过往,无法干涉未来,那些过去的点滴所积攒下的情谊在此刻多么微不足道,她所能为他做的,也就只有这些而已。 被他这样紧紧地握着,她既没法去烧水,也没法拎来暖壶,只能摸来床头最近的那只水杯,想为他喂一些水。但她随即又犹豫了,觉得既不好叫醒他起身,也不能这样硬灌进去,万一再害他呛了水,岂不是旧病未除、又添麻烦? 在那一刻,她也没有明白自己究竟是怎样想的——或许是作为医生所做出的最合理的考量,或许是同情、怜惜,还有与久别故人的重逢而情不自禁,又或许这些不过都是她自欺欺人的借口而已——直到许多年以后,当她再度回想起这一个瞬间,她才明白,当一个女人开始心疼一个男人的时候,她就已经彻底输了。昔日对杜聿明如是,眼前的廖耀湘亦然。 她没有再想下去,含住一口水,俯身抵住了他的嘴唇,口对口地喂给了他。睡梦中的廖耀湘无知无觉,但近乎本能一般,回应了她的亲吻。 窗外的日头渐渐偏西,晚霞柔和地溢进屋内,悄悄裹住两人交叠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