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徐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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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睢杞会战后,这还是头一回与黄百韬面对面。 邱清泉绝非小肚鸡肠,却也并不打算在此种场合下故作什么忠诚勇武的姿态。但路上迟得太久,就免不了被人议论为“拿乔”了,他挥开满头大汗的司机,摘去大衣及手套,俯进汽车引擎盖当中,重接故障的阀门及管线。汽车修理及保养可算作第五军的一门必修课,这些尊贵的美国轿车漂洋过海而来,承担着为军政大员们修饰脸面的任务,却每日行驶在越野车也嫌费劲的道路上,出现故障的频率因此较美国厂商的数据上升十几个百分点也不止,美国人的维修方法对此作用寥寥,大伙琢磨来琢磨去,后来竟个个都成了修车专家。 修理完毕,他开启一瓶烈酒,洗去手指上的机油痕迹。李副官瞧着一瓶酒转瞬倾洒了半瓶,既为难又心疼:“这酒原是参谋长叮嘱了要送给刘总司令的。” 邱清泉一扬手,将另半瓶也洒了干净。 李副官瞠目了片刻,但也早习惯了他的脾气,认命地摇摇脑袋,摸出礼单三两下撕成碎片,抛进满地的酒液里。 邱清泉见状大笑,一拍他的肩:“上车!” 轿车拐入司令部大门,一干人等已在门前恭候。候的自然不是他,而是前来“代传圣旨”的参谋总长和作战厅长。邱清泉摘下手套,指间略带着些未散的烈酒香气,遥遥向刘峙敬了一礼:“总座,我来晚了。” 刘峙笑道:“不晚,总长这不是还没到嘛。”他有意略微提高音调,说给在场诸人,“雨庵是从前线赶过来的,舟车劳顿,尤为辛苦。” 邱清泉敷衍地回敬:“都是为了戡乱大业。” 黄百韬站在刘峙左后一侧,左胸勋表上多了道十分刺眼的红蓝白三色勋章,和他对上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眼光。两人往日并无仇怨,硬说那些隔阂重达千钧或是轻若鸿毛,不过是唯心而已。邱清泉不屑于在刘峙及诸位兵团司令、作战参谋面前与他作幼稚的口舌之争,反叫人注目于他的不忿,于是向他伸出手掌,不动声色地吐出一句:“焕然兄,恭喜了。” 对方似乎颇意外于他与传言不符的冷静,略一迟疑,回握住他的手掌:“当有雨庵兄一半功劳。”语罢,又一侧身,将正当中的位子谦让给他:“请。” 邱清泉站在原地没动,垂眸笑了:“焕然兄太客气了。你叫我站在这里,莫非要推举我作‘总司令’吗?” 黄百韬微微变了脸色。孙元良冷眼旁观着他二人,这时亦出言讥讽:“焕然兄如今可是总统跟前的红人。要是总统来了,莫说我们几个,只怕刘总司令也得让位子喽——” 汽车引擎声由远及近,刘峙咳嗽一声,打断了众人的谈话。 顾祝同及郭汝瑰带来了蒋总统的训示及作战方案,邱清泉调拨一半精力,漫不经心地听着。他对这份方案的不满,远胜于黄百韬的那枚勋章;说是经了蒋总统及作战厅的深入研究,但在场众人谁不知道,杜聿明去东北前早就拟定了更好的方案,国防部这群人连同徐州剿总偏作睁眼瞎,平白磨蹭时间、耗费战机之后,又故作姿态地敲敲打打一阵,于是作战方案就成了他们的功劳。用笔杆子和嘴皮子制定一份方案自然是很容易的,失去的战机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回来了。他用余光环顾四周,在场的将军们各个貌似聚精会神,真正听进耳朵里的话不过七成,到执行时至多三成,至于效果,恐怕连一成也达不到。 借口公务繁忙,实则急于抽身,顾郭二人当晚便要赶回南京去。刘峙在他歌舞升平的小天地里开了一瓶一模一样的洋酒,众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好不热闹;邱清泉则婉拒了几位女士热情洋溢的主动攀谈,自宴会侧门走出,松开衣领,点燃了一支香烟。 黄百韬拦住了顾祝同,两人站在车旁,边说话,边往宴会厅望,多半是在抱怨大战在即,刘总司令反而醉心酒场。邱清泉并不打算加入这场向参谋总长非议自己的上级及黄埔军校时的教官的谈话,尽管他某种程度上赞同黄百韬的意见。他耳力极佳,清晰听得顾祝同在谈话末尾对黄百韬一再劝慰:“等光亭到任,一切都会好的。” 会吗? 他少有每日读报的习惯,若不是杜聿明人在东北,那些东西之于他连糊墙也用不上。近来,几家一向言辞温和的报刊,尚且刊载了一连串痛批卫立煌的檄文;仔细读来,文中字里行间所表东北之顽疾病症,和徐州也没有两样。战争既非一人之事,又怎能凭一人定胜负、论输赢呢? 但他别无选择——他和自己一样,除下这身军装,天下再大,他们也没有容身之处了。 局势就在短短几日中悄然发生了决定性的变化,随着东北尘埃落定,黄百韬和他的第七兵团又在徐州东面陷入了危机。他本是奉刘峙之命沿陇海线自海州向徐州撤退,哪知撤到半途,大军却全堵在了铁路桥上。此时再架浮桥已来不及了,共产党的部队已织好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围网,将第七兵团严丝合缝地困在了碾庄圩里。 这天早晨还晴朗无风,入夜后,徐州的天上却悄然聚集起了浓密厚重的阴云。邱清泉在停机坪上抬头端详天色,确信徐州将在今夜迎来入冬第一场大雪。 他启程得并不算早,只因杜聿明的飞机在云里迷了路,他人都到了司令部,才听闻飞机还没落下来,于是又折向机场,这才刚好遇上。阮静秋早前专门乘飞机去南京接他,此时正和一同回来的几名军医一起在机舱门前支担架,要把杜聿明抬下飞机。杜聿明一路都昏昏沉沉,此时终于在接连的摇晃中苏醒,眼见他们个个满头大汗,连忙挣扎着想要起身:“我自己走。” “我来。”邱清泉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他从两名军医手中接过担架,稳步走下舷梯,被迎面来的另外几人拦住了去路。杜聿明奉命来徐州指挥军事,在机场一同迎接这位副总司令的自然还有总司令刘峙及三绥区司令冯治安。刘峙嘴上说着辛苦,却不让众人尽快送杜聿明上车,反倒重复着些“徐州有指望了”的虚话;冯治安则因为先前手下两位副司令何基沣、张克侠阵前率部叛变投敌一事,面色始终阴沉难看,不发一语。 “光亭兄来了就好。”他向杜聿明敬了一礼,“如此,我就放心去总统面前请罪了。” 邱清泉瞟一眼杜聿明的神情,若说他对此事一无所知是断然不可能的,但他什么话也没有回答,抬手回了一礼,招呼就算打过了。 几人小心将担架送进轿车后排,阮静秋不放心,一再对随车的副官们叮嘱:“后排务必要留个人扶着,车子千万开得稳当些。” 冯治安乘上飞机,趁夜色匆匆赶往南京,刘峙也上了车,紧随杜聿明的座驾往指挥部返回。邱清泉望一望远去的车辙,目光转向阮静秋问:“有建楚的消息吗?” 阮静秋默默无言——她去南京接杜聿明返程时,曾听过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猜测,甚至还在报纸上看到了他被炸死在战车中等言之凿凿的说法。听闻黄伯溶每日以泪洗面,多半相信了他已经战死沙场。以廖耀湘的处事风格,战前应当对家里的事有过叮嘱,大陆无疑是留不得了,可台湾也未必是更好的去处。她没有时间去廖公馆探望,只得匆忙写了封信件托人捎去,建议他们母子俩尽快搬去美国或是香港。她当然也可以如实告诉邱清泉,廖耀湘如今还活着,只不过大概正在东北的某处军官教导团里学习改造,可又不知道这回答是不是比他已战死沙场更加糟糕。于是她沉默了许久,还是摇了摇头。 邱清泉见状冷笑:“你都瞧见了,有的人用性命尽忠报效,有的人却仍在醉生梦死!” 刘总司令爱酒爱歌爱美女,这晚借着接风的由头,果然又大摆筵席热闹了一番,南京下发的进军电文反倒被他搁置在一旁。比起徐州能否守住,他显然更在意自己的买卖,因此已打算退去蚌埠,早早从徐州脱身。杜聿明的身体状况却不容许他一揽子包下徐州的大小事务,单单军事一项,已经是将他压得脊背佝偻的一座大山。邱清泉固然骄傲,却也不能愚蠢和僭越到在刘峙面前主动提出为杜聿明分担职权,只能在宴会中和他一唱一和,暂时劝刘峙打消了离开徐州的念头。由此产生的坏处也是显而易见的,就算大战在即,徐州剿总仍旧要如此歌舞升平下去。 得以从宴会抽身时,杜聿明已显得精疲力竭。婉转低回的舞曲使他困倦,可他又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以应对与刘峙的交锋。这场交锋落幕,意味着他所透支自己而强打的精神也无法继续维持了,回到轿车后座,他便疲惫地睡了过去。邱清泉以为把他送回住处就万事大吉,可这个看起来已经极为疲倦的人,在泡了个澡换上睡衣之后,又忽然精神抖擞地坐在床头,研读起了作战方案。 他是从南京飞来徐州的,早已经将这份作战方案记得烂熟。更何况,徐州的地图及沙盘就烙在他脑海,他召开作战会议时,从没有参考文件的习惯,更不需提前温习方略。邱清泉本就被刘峙的那副嘴脸烦得冒火,见此情状,立刻从他手中抽走了文件夹,语调尖刻地说道:“我已发了电报询问,确认李弥和孙元良都在来徐州的路上。假如明早他们还不出现,徐州剿总就迁往他们的司令部开会去!” 杜聿明抬眸望他。邱清泉的面色严肃阴沉,在外人看来想必十分可怖,但却吓不退他,倒不如说,这副模样他见得多了,已有了一套独门的应对办法。他莞尔一笑:“你这副样子,别人就算想来,也叫你吓回去了。” 邱清泉顿时觉得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他的拳头能毫不犹豫地攻向坚硬的钢铁与砖石,却唯独拿棉花没有办法。烦躁使他胡乱抓了抓头,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了根香烟,凑在鼻下,焦躁地反复嗅闻着。 杜聿明知道他是顾念自己,于是说:“想抽就抽吧,不用在意我。” 邱清泉懊恼地:“不抽了。”尽管那未必有什么意义,但他不想为杜聿明脆弱的肺增添任何负担。他不得不设法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提出的疑问也没头没尾:“你有什么想法?” 杜聿明微愕,旋即明白过来他询问的内容,略想了想,回答:“我不认为东进是最佳方案。” 邱清泉“嗯”了声,示意他说下去。 杜聿明接着道:“用兵当出其不意,柿子也要捡软的捏。与其被人牵着鼻子走,以至于处处被动,我们不如回头去打刘邓,将战线往西拉扯。华东敌军届时势必调头来援,正好可以与七兵团来一个前后夹击。” 邱清泉道:“如此就能化被动为主动。但是,黄百韬与南京,恐怕是两个很大的变数。” 杜聿明沉思片刻:“假如黄百韬能坚持七至十天,那么整个华东战场的棋就都活了。至于南京——倘若能得到刘老师的支持,或许还有商讨的余地。” 邱清泉对此不抱太大希望:“我看难。”他把烟塞回口袋,叹口气,站起了身:“你还是早些睡吧。明天可有一场硬仗要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