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雁】野水棋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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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六年,赤羽信之介客旅北平。 时值北伐期间,城里的学生聚在崇德门附近,那片多是租界交集,三日两头地有人闹将。赤羽本住在城里,因受不得邀酬,后来便避到了别处,他移住的宅院是前清遗老的别居,置在京郊,离城很有一段距离,他无意掺和,于是是是非非都遭他摘得远远的。别居是传统三围一照的样式,连圃山都囿在一片竹林里,泼墨似的连成一片,周围俱被帷帐一样的竹林掩得严严实实,很不显眼。非要等到月上中天的时候,冷绸一样的光都个赶个地栖到那方院子里,如同乌鸦群里落一只雪鹁。 上官鸿信挑了个极好的夜上山,秋月似如蒙山岚,在他的发上和双肩沾了一身,他一手提着一盏油灯,另一手拎一个方正规整的手提箱,从山下缓缓地走上来,不紧不慢地算着月上中天之前来到了这户人家前,在虫豸的啁噪中叩响了林中一扇柴扃。柴扃浸着山里的林霏,湿凉滑手,敲起来的声音闷而钝,接着檐下豆似的油灯扑闪了两下,门掖开一条缝,里面闪出一女人张年青柔润的面庞来。 “您是来找赤羽大人的吧?”她说得很缓慢,因这缓慢显出了平淡而疏离的谨慎,口音里掺和着抹不去的东瀛腔调。见上官鸿信答是,便让开一些,引他进门,门楣须防着山间的雨水,抬脚要高一些才跨过。女人自称霜,名字听着冷淡,性子却直爽,木屐刮擦在砾石上沙沙地响。临院有碣石作山,白砂观海,山水流动,是一副枯山水的地道布置。赤羽为人随和,入乡随俗,穿一件深蓝的长衫,赤红的发高高地束上,在他颈后直直倾泻下来,像是深潭面上侵入一道岩浆。他手里握着竹勺长长的柄,水凝成一条细瘦的光线,前仆后继地跌进土里。 霜见了赤羽,便喊他先生,神态很恭敬,又不至于是谦卑的仆姿,有一点鸟雀一般的婉转。上官鸿信看在眼里,心里隐约有些猜测。 赤羽转过头,看到他,便把竹勺往脚边的桶里一扔,里头溅起点水来。上官鸿信先朝他伸了手,两人的手悬在一处虚虚一握,指节搭过指节,不至于失礼,也不过分热切。 “来了。”赤羽从袖袋里摸一副浑圆的眼镜出来戴上,镜片反着光,眼中流转的赤色略掩了几分,他指了指一旁,对上官鸿信说,“随意坐。” “嗯。”上官鸿信应道,整了整下襟,两人就席地坐在廊下的木柱间。霜端上茶具,赤羽洗了手为他烹茶。茶还是从东瀛带来的私人藏货,茶汤沸出浓深的绿色,矮桌上另有一碟盐水揽过生的青豆,和一点飘着芥末的酱油。 敞口的茶杯里漾着一轮圆满的月亮,赤羽的指尖在温润的釉瓷杯口划过,琢磨着缓声道:“默先生的事,我已听闻,节哀顺变。” 上官鸿信听罢,一哂而过,他早就见着赤羽登报而刊的讣词,后头又收了拍来的电报,便也不再多叙。“师尊求仁得仁,本就不必说什么。”他话里凉凉地掺着一点中天之上正盛的冷光,侧身将提箱搁到膝上,双手齐齐一拨一推,搭锁脱开,箱子中漏出一点珠玉相击的清脆磕碰声,再启箱,露出里面装着的二三物什:一张楸木制的棋盘,棋笥分占左右,白子苛白,黑子窅黑,黑白分明。他伸手拈起一颗,白子夹在指尖,内含有光他的手指很灵活,小小的一枚棋子颠簸在指缝和掌心里时隐时现。赤羽双手捧着杯,眼耳不观,只有刘海夹到镜架上,翘起一个凌乱的弧。他垂着眼,不时吹一吹杯中氤氲起来的水雾,后来雾蒸附到他镜片上,不得不取下来擦一擦,瞧着竟是有些文士般的钝缓。 他转而说起其他的事:“棋同计筹,最重乎势,‘十九条平路,言平又嶮巇’,说的是棋盘平整规范,棋势却可如众壑悬殊,或上天衢,或穷碧落。”他伸手一抹手下楸木棋盘,纹理细腻柔和,子是好子,落楸枰之上竟泛起金石之声。 赤羽低头啜一口闷青的茶汁,才抬起眼来睨他一面,接续道:“棋有一经:‘取昆象于四方,位将军乎五岳。然后画路表界,玄质朱文。’古时人朴素地认为‘天圆地方’,因此以棋盘来囊括天下变衍。道是天定,势是人为,一大一小,倒比不成了。” 上官鸿信将子一投,撞进碟中“叮”地一声:“师尊已去,再求已不可得。听闻您与师尊数年前曾因缘巧合在上海手谈数日,末了和局收尾。”他抬眼,直觑着赤羽面上神色,道:“我当时深陷东北囹圄,无缘得见,想请您复盘,以残局与您一弈。” 赤羽封缄不语,他也不催促,剥一颗青豆喂进嘴里。 片刻后,赤羽放下茶盏,道:“抱歉,我已久不论局。” 上官鸿信笑道:“非是论局,木上野狐一戏而已。” “若为一戏,何必在我?你师徒之间积弊,岂是与旁人破一个已定之局可解?”赤羽叹道:“雁帅,须知棋法之事,‘两生勿断,俱死莫连’。” “那军师大人也应晓得何为‘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上官鸿信将箱子合上,推到赤羽面前:“永昌云子,黑子增一,凑一副两两相对,作一点初见薄礼,望赤羽先生笑纳了。” 黑白双子,其数差一。他这么说,是要赤羽为他全一个双得的法子。他自顾说完,也不及赤羽回答,便戴上帽子,对赤羽略一颔首,如来时披霜带雪那般,匆匆走了。赤羽也并不拦他,只是将茶杯搁到案上,伸手摇了摇水壶。水已经没了。 霜听见柴扉开阖的动静,从后厢探出个头,问他:“先生,还要再收拾客房吗?” 赤羽慢条斯理地伸出筷子,他的手很稳,功夫也很细致,足够把浸在酱油碟那颗白子搛出来,茶汤一泼,又洗出云子原本莹白脂玉般的颜色。 “收吧,总还会再来的。”赤羽将那颗棋子捏进手心,确实是贡棋的上好品质,握在手里也直觉温润,仿佛还残余一点方才上官鸿信掌中温度,并不觉冷硬。他起身接着去浇他的花,水落到培土里,渐渐洇出更深的颜色。赤羽唇边抿出一点希微的笑意,暗自道:“年轻人,总是这样急急燥燥的。” 上官鸿信再来时是转年的春天。 近日来霪雨不停,敲在竹叶上溅出的淅淅沥沥的声音总没止息。霜起了个早,去附近的竹林中寻刚窜出地面的笋。这时节的笋最是好,炖汤爽脆回甘,她掘了不少。回去的时候又飘起雨来,她跑得快,山路湿泞,不慎滑了一跤,膝盖蹭了些泥,幸好脚下垫了许多草叶,并不碍事,但也使她谨慎起来。等走回别居的青石板路上,行路就轻便很多。她三步做两步地往别苑走,走了一会儿,忽然发觉前头路上多了一个举着伞的人。她一愣,正觉得那个背影十分眼熟,便想起往前赤羽说的话,急匆匆地喊他:“上官先生?” 那个背影顿了顿,侧过身来,露出伞下小半张脸,果然是上官鸿信。 霜遭他的目光居高临下地一淋,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心想:这个上官先生,一双眼睛利得厉害,比滑进后颈的雨还要渗人些,也不兴藏藏,看起人来刮rou刮骨的,好像要望到人皮下面似的。再接着便见到上官鸿信向她走过来,给她撑起伞,又把她提着的一筐子竹笋拎到了手里,人倒还是不做声,脚步却松了松。 赤羽开门见到外面站着一高一矮的两个人,也不露出十分吃惊的样子。先是询问了霜可有受伤,又如以往一般招呼上官鸿信进来,给他递过去一方布巾。上官鸿信推了,把大衣脱去,肩上的布料濡出一块湿渍。叫霜用余光看见,脸上露出一些微末的拘谨,小声对他道谢后,便转头回房更衣了。 春寒尚未倒完,山间云暝更添湿冷,赤羽不再备茶,反烫起酒来。米酒在德利中添到九分满,底下垫着的红泥小炉中烧起几块干竹,交杂着竹片裂开的噼啪声和酒液滚起的咕嘟声,将酒香与燠热都一同从炉里煨起来。赤羽穿一件小纹襦袢,系带上别了把朱红的桧扇,人瞧着有些困倦。 雨渐渐大了,水串子从灰色的筒瓦边滚下来,一粒一粒的碎在石板上,却很分明。赤羽撇头望着细而密的雨线,眼里仿佛蘸着水汽,又仿佛落在更远的地方。南方今年闹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洪灾,从沿海向内腹,天像是漏了个窟窿,雨水躁动瓢泼地往下灌,淹得仿佛要地陷天塌。来自大洋的季风赶到深山里时脚力已渐弱了,但尤翻汇起海底特有的咸和腥。上官鸿信方从南边过来,铁路在芜湖一带断进湖里,耽搁许久,早在雨中浸的透了。 客随主便,若是主人不动手,客人难免要劳烦些许。上官鸿信将酒提出,给赤羽添上,又给自己添上,温度正好,驱寒暖胃,皆引口舌生津。他饮完一盅,赤羽却还没动。 “先生,”上官鸿信唤他,赤羽像是才回转过神来,朝他望过来,丝丝缕缕的黑翳像织起来的线,轻柔地蒙上他的眉眼与鬓发,既殷且酽,在青黛色的寡淡天光中格外独立出挑。上官鸿信问他:“那副棋子,用得可还好?” 赤羽思忖少时,回答道:“东西是好的,只是于我而言却不如这半盅酒来得实用,故而一直束之高阁,未曾见光。”他叹了口气,“我已不执棋。” “先师曾提及,大正本因坊,他最相中者,唯先生而已。先生少时便入坊习棋,尚未成年便以一手天元六合败七棋手。”上官鸿信低声笑道,“若不是先生执意来华,别说是名人头衔,棋所之位怕也早就拿下了。” 他的话随着雨声卷进耳中,赤羽听着,却逐渐想起一些其他的东西。他早年居住的寺院前有高高的鸟居,石龛里的光被夜里涌起来的雾拢成暖黄的一团,早樱乱糟糟地被踩到地下,拧出微苦的汁水来,一切都闲寂而沉默,池边一蛙跃入塘中,水声微动。倏而一闪,却又是上海繁华,百花厅的门上嵌着华彩斑斓的五色玻璃,默苍离的面容柔美姣好,棋子在盘上,如从混沌中划分阴阳,那双苍白而瘦削的手却锋利地如同一把刀,撕裂黑白交织的九天四宫。 赤羽坐在他面前,双指推送间便如同行将走兵,落子如蹄铁。 枯棋三百六十,黑白相半,以法阴阳。棋寂而静。从前赤羽是什么都不必想的,眼里只需要有棋,天地洪荒,落到眼睛里也不过十九道交杂的意犹未尽的线。直到那一日,他先是觉到北方总是不停的夹着雪的凛风,接着是无言的硝烟漫起来,血腥味,哭嚎声,道殣相属,饿殍遍地,几欲令人作呕。指尖那枚棋已摩挲得发烫,俄而长叹一声,赤羽投棋而起。 默苍离收捡残局,黑白撤去,重新归入棋笥中,山河再造,一切从头。默苍离说:“不过一子,你已很好。”他的声音涩而钝,仿佛并不习惯这样说话,“观花坐照,自有呼应。可还不够。” 赤羽默然。 “一旦道与欲望关联,就失去了入神的境界。我敢以欲为本,以术执棋,你却放不下你的道。上官鸿信于你不过素昧平生,你的恻隐,动得不是时候。” “先生所说,我都有觉悟。可棋盘上提的子,不比得战场上收的命。先生及少帅十年布置,皆握于我手,略思及此,实在惶恐。” 默苍离不以为意,道:“你觉得他能做到何种程度?” “天元为饵,进引地线,占角小目,真正想做的眼却是在霓裳。若能狠得下心斩断龙势,尚有回转生机,若无,只能任由它龙游浅滩了。” “执棋九品,守拙进门,入神窥天。”赤羽说道,他垂着眼,一双眼落成杯中影,忽而又摇了摇头,终于伸手去取酒,上官鸿信却抢先一步,把他的酒泼进雨里。赤羽愣了愣,又笑起来,说道:“有劳了。” 温凉的瓷盛着醺暖的酒贴到唇上,令他又想起之前那枚被上官鸿信把玩在手里的棋子,落在他手心的时候,也泛着相似的触感。 《潇湘录》载,昔有文士马举爱棋,曾大价购置一副珠玉棋具,后莫名丢失。一日,一老翁登门拜访,二人相谈兵法,十分相投,便顺势恳他留宿。直至夜间,马举请人来,却只见房内只有一副棋盘。以棋局观战局,古已有之。 十年前默苍离敲开少帅府的大门,上官鸿信便一直随他学棋。默苍离教他一棋三铸:铸局,铸人,铸心。上官鸿信佼佼于其二,落败于其末,于是被提出盘外,不得逗留。说来赤羽也见识过,江山为枰,星子落棋,天下里没有什么不能用来算计的。 “昔日东北的旧事,师尊与先生说了多少?”上官鸿信问道。 “行兵击右,合围霓裳……”赤羽揉了揉眉角,“……你被困在霓霞岭时,我也陷于此处。” 上官鸿信怔愣片刻,视线顺着风滑到赤羽的脸上。 “所以我说,不必再下。”赤羽闭上眼,风声遥遥扫落了昔日寺院中白净的樱,跨山越海簌簌而来,“你曾所做的,我亦然。” 雨到近午的时候渐渐止住了,廊下积起一小洼水来,落片竹到面上就晃晃悠悠地荡起来。赤羽留上官鸿信用一餐饭,算是谢他送霜一程。上官鸿信略犹豫片刻,点头应了。其间说起城里瞬变的局势,赤羽当故事听完,摇摇头,道:“我始终是个不成器的棋手罢了。” 笋咬到嘴里,归属仲春的滋味逬出来,果然既鲜又甜。 段老板和冯老板在北平城里轰轰烈烈地闹了一年,颠来倒去死了不少人,最后让张先生得了便宜。张先生的交椅也没捂多热,年还没过完,战线又从广东拉了起来,到了年终,眼看着前线每况愈下,张先生收拾细软,忙不迭地出了城,坐着火车就要往东北走,火车刚出了站,就在近郊炸得卷在一堆破钢烂铁里收都收不回来。 南边的意思是,攘内的事,如何都轮不到外头来做主,这一炸,顺便把东北蒙着的脸皮掀翻一半。时局骤然紧张起来。正好史参谋长过寿,史家三公子派了人来请,赤羽想了想,遣霜携礼贺寿,自己避了个嫌。 霜穿得一双高跟赴宴,珍珠的盘扣托着颈子,显得很庄重。史家三个公子,除了二公子照常缺席,其他二位都到场了,连银燕那位传说跟长兄关系很不好的叔父都露了个面。大公子陪着家主辗转应酬,席间众人心怀鬼胎地觥筹交错,瞧着倒还是其乐融融的。 银燕跟着走了一轮就受不了,悄悄拉了霜出来透气。两人走到小花园的僻静处,霜才找到机会,从手袋里摸出一张薄薄的纸来塞进银燕怀里,低声说:“先生前些日问我,还要不要同他回返东洋,听他的意思,怕是过不久就要走了。” 银燕听了,一双浓而长的眉紧紧皱起来,脸上浮现了些纠结又忧愁的神色,嗫嚅半晌,一咬牙道:“你随他走吧,若是真要打起来,我兄弟几个都是要往前线上的,我不想你为难。” 霜笑起来,伸手去捏了捏他的鼻尖,说道:“愣牛,今天我送这东西来,就是选好了的。”附耳去无声地吐了几个字,银燕一震,低头就要拆信,霜按住他的手,嘱咐道:“先给你父亲和大哥看。” 今日正是十五,安贞桥上悬着一轮极圆极亮的月,在城里望过去,总觉得隔了一层什么,朦朦胧胧的,不如山郊瞧得分明。两人低声又互相说了一些话,正要回返,却见到墙下的阴影里头走出来一个人。 上官鸿信穿了身军装,头发比上次见着的时候长了些,在脑后束了一小把。银燕见是他,脸色不太好,牵着霜就要绕着走,却被他拦了下来,睁眼白说道:“没想到这么巧遇上霜姑娘,可否占用一些时间?”下一句话是对着银燕讲的:“三公子事务繁杂,恰好鄙人有空,就顺路送霜姑娘回去了。” 银燕眼一瞪,刚要发作,霜却抢先说:“先生的事情我也办妥了,就劳烦上官先生了。” 上官鸿信点点头,道:“我先去派车来,府门相候。”说完睨了银燕一眼,便径自离开了。 银燕气忿不平,问道:“你认识他?” 霜道:“他先前两次拜访赤羽先生,见过几面。” 银燕说:“你可要仔细提防他,他给大哥使过不少绊子,不是个好相与的。要我说,今日父亲都不应该请他来!” 霜捏了捏他宽厚的手掌,道:“行了行了,你先回去吧,他这么说,怕是真是有事寻先生。” 银燕嘟囔说能有什么事,还不放心,要送她到门口,被霜佯作嗔怒地拍了一下,推进厅中去了。 霜来到门口,上官鸿信已等着了,嘴里咬一支烟,吞云吐雾,正偏头逗着肩上还站着一只禽物,像是一只隼,看着倒还乖,上官鸿信去摸它,它便侧脸蹭一蹭他的指腹。见霜来了,把烟踩到地上。发觉霜的好奇,便道:“下面送上来的玩意儿,还小。要摸摸看吗?”霜摆摆手,他便也作罢,颇有绅士风度地为她拉开车门。 两人一路无话,上官鸿信像是稍有些醉,酒气上头,阖眼小憩着。那只隼收拢着羽翼安静地伏着,两厢无事。车平稳地向郊外驶着,夜渐渐凉下来。 车一停上官鸿信便睁开了眼,星瞳里倒是清明,车到了山下就再也上不去,上官鸿信示意他们先走,隼还跟着他。他将大衣给了霜,照顾她行动不便,让她挽着慢慢走。这时他仿佛才想起来,问道:“赤羽先生是要走了?” 霜先是摇头,又迟疑下来,终究还是确认道:“是的。” 上官鸿信一嗤,不再说话,帽檐压下来,将他的眉眼神色皆掩在一片混沌里。他垂着头,似乎思量着什么,间或肩上的隼轻鸣几声,他便低声斥道:“嘘——安静。” 霜走在旁边,无声地勾了勾嘴角。 两只竹扎的灯笼留在门外,转过路便能看见。再敲开门,赤羽忍不住笑道:“又是同归?上官先生,无事不登三宝殿。”接着又偏头对霜道:“我还以为你明日才会回。” 霜既羞且赧地驳道:“先生说什么呢!”侧身从赤羽身边跑开了。余下两人对望一眼,赤羽让开一步,先向他做了个请的手势:“雁帅,请吧。” “上次来还有盐水煮豆一碟,这回却只有干花生一把了,赤羽先生的待客之道可真是每况愈下。”他拾一颗在手里,一捏一张,剥出两粒仁儿来,递到隼的喙边,隼乖觉地咽了,得到他满意地搔刮了两下下颚。 “荒山寒舍,上官先生见笑了。”赤羽泡了一壶浓茶给他解酒:“实在是雁帅屡次不请自来,叫人难以招架。” 上官鸿信支着头,一手在眉间揉了揉,瞧着又有些昏昏欲睡,忽然张眼问他:“哪天走?” “赶入冬前,等雪结在路上,要走就麻烦了——再是寒酸的栖身所,收拾起来也很琐碎。” 上官鸿信道:“我明天就开拔,孤家寡人,也没什么要带的。” 赤羽略一挑眉:“去南方?” 上官鸿信应道:“嗯。”他的声音被酒泡得有些哑,“今夜叨扰,实在是思前想后,仍有一点不能放下。” 赤羽抬眼,见他坐在原处,没什么表情,瞳子里却栖着一只隐约的鸦。 那副棋在柜子的最高处搁了三年,终于再见天日。 当年赤羽执黑,默苍离执白。如今调转个头,赤羽执白,上官鸿信执黑。人事变易,唯有那盘在脑中走过无数次的棋局定格终点再无更改,一点一点在赤羽手下复原。 黑白寡合,触目如故。月色如实观照出所有纤毫必现。满盘皆是默苍离的影子。 上官鸿信垂目半晌,林深翻涌,孤悄无言。 赤羽正要开口说什么,却见他一抬手,肩上幼隼忽然跳到盘上,羽翅一扬,棋子便推了满桌满地。 赤羽望着他,上官鸿信一双瞳子生在舒展的眼睫后头,含着一点流转的光。赤羽笑了笑,不问什么,也不置气。他将棋子一枚一枚捡回棋笥,不知捡到第几枚,忽而被上官鸿信捉住了手腕。于是指尖那一枚也终究滚下去,沉闷地落到地上,隔绝身外,于电光火石间擦出伶仃的欲。 赤羽信之介抬起眼,头一回认真注询他:“上回你来时,我已说了,盘活那一盘棋,确是行不通的。你昔日不过十余岁,能走到那一步,他已不会怪你。” 上官鸿信的指腹在他腕间摩挲片刻,羊皮拈着他,还沾着霜露一般的冷。“先生的确算无遗策,就算是现在的我,也不敢说能比你当年走得更好。只是棋已完了,我还活着。我走出来,就是最好的破局。” “但我不是默苍离,他的棋路,我纵使学了,也是用不来的。你要我执他的棋,走他的路,已是执于着相。”赤羽复又垂睫敛目,“我不是他。” 上官鸿信直起身来,越过案几,幼隼从棋盘上跳到户枢上晃脑斜眼,他的手指攀上赤羽的颈子,倾身去找他的嘴唇。 “若我毁了这局,从头再来,赤羽先生可愿与我一弈?”上官鸿信低声问他。 更多的棋子被他一扫,纷纷往桌下奔逃。 唇贴到唇上,青白的月色被更深的红取代,赤羽默不作声地接了这个吻,上官鸿信居高临下,挑着勾连起他的唇舌,手指顺着他的耳廓滑到后颈,将自己压得更深,舌尖裹着浓茶的甘和苦,像一把刀,撕裂赤羽无波无澜的味觉。 人贴得太近,使他反而看不清上官鸿信,索性闭眼不去看,唇贴的太紧,又叫他察觉到嘴边细微的牵动,因而知道是上官鸿信在笑,便问他:“笑什么。” “没什么,”上官鸿信脸上挂着一张寡淡的笑脸,一只手抵到他的胸上,又悄无声息地往下游移,被赤羽伸手挡住:“光天化日。” 上官鸿信笑意更深了些,绕过案几把他牵起来:“是黑灯瞎火。” 呢子的外衣先被脱掉,紧接着是皮带从腰间抽出来,沉甸甸的金属锁头落在地上,摔得磕磕绊绊的,使得齐整掖住的衬衣下摆顺理成章地被揉成一团。酒精在他的四肢百骸中随着血液奔走,渐渐地就点起火来,越燃越高,烧着他,也烧着赤羽。但他们都是不畏惧火的,故而缠得更紧,吻的更重。 十年前的上官鸿信是什么样子,他不知道,是否像如今这样游离在外,又泯然众人,是否已被烙上这么多的细小或长狭的伤口,是否也有人如他一般一一描数。他统统不知,那时他是一个棋子,是他一个恻隐的理由。 如今上官鸿信的身子在黑暗中渐渐松动伸展,两具身体合在一起,赤羽侧耳去听他的后心,听见的是十年前落子的声音。一下一下,均匀而稳重,再无关算计,他满意地按住上官鸿信的肩,手轻轻揉着他的后腰,将那块皮肤揉得发烫柔软,让上官鸿信像一株风中簌簌的竹似的隐约发颤。 赤羽俯身去咬他的后颈,犬齿摩挲过起端的凸起,像叼一尾砧板上的鱼,上官鸿信受惊一般绷紧,背后一对蝶骨潮般起伏,又被搅进后头的手指提龙一般抽去脊线上附着的气力,逼得他忍不住坍塌下去。赤羽转而弃了骨,去吮他的rou。手指陷在他的缠上来的内壁里,更热也更烫,引赤羽忍不住探得更深,去摹他藏在rou身里的魂魄。 赤羽伸手去拨开他的腿,贯入他,欲求渐起,便去捉他吐着水的前身,随着他的挞伐从上往下taonong,上官鸿信躬起身子,将自己往赤羽怀里送得更深,胸背相连,恰够到赤羽颊边,侧脸与他接吻。 渐渐有更深的酒意蒸腾出水声,汗打湿上官鸿信的鬓发,喘息再重,仿佛啜泣。赤羽抽出手,十指缠进他的指缝,将自己缓缓嵌进他的身体里,斩林劈山,终于找到他跋扈而虚伪的骨子间脆弱的接驳,听他沙哑而失控的呻吟。 风越急越烈,花树离枝,满地落英,他的棋路唯有在此时生变,终于在食髓知味中一塌糊涂。 翌日清醒,枕席已有半边冷透。 赤羽披衣起身,案几还未收拾,浓茶倒是早已凉了,人与隼俱不知去向。日头落下来,透着一层山岚,又轻又薄,像是隔了层糖纸。他倚着门廊看了一会儿,去捡那些四处散落的黑棋白子。 白棋一百八十颗全齐,黑棋一百八十一颗少一,他遍寻不得,找来找去,却在内间找到一张被杯口反压的纸。他拾起来一看,寥寥匆匆数字,不说其他,只说取他一子,如是此后左右再无人能胜他一着,实在独断专行得很。 赤羽笑起来,将信妥帖折起,棋笥棋盘归置入柜,一应都锁了。 -End-